阿拉雷是一只年邁的貴婦犬。由于基因的作用,它總是一副歡快小狗的樣子,但掰開它的嘴,就會看到它兩只犬牙之間的一排雪白米粒已經不見了,留在牙床上的是幾個褐色的、毫無生機的突起。月光下,還會看到,像老人的眼睛那樣,它的兩只黑眼珠上蒙起一層淺灰色。
家中裝修,我回到父母家過渡,重又與阿拉雷朝夕相處。它的第一顆脫落牙齒的去處?第一片翳子生出來的時間?這事一細想,心中便會隱隱不安。這時,我就會把一根雞肉條送到它的嘴邊,而不是像過去那樣把它叫過來,并讓它在得到雞肉條之前為我表演“謝謝”。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阿拉雷不肯使用狗食盆了。每天早晚的情節讓我氣惱無比:廚房里,媽媽或者爸爸把狗糧和狗罐頭拌好,毫無心理障礙地把它們倒在地上,再磕一磕,然后看著他們的愛犬在一堆嘔吐物中埋頭享用起來……
E·B·懷特在日記中這樣描述他的老波士頓梗犬:“他甚至舒適地蜷縮在椅子上,夢著他的貓時,仍像楊樹一樣抖動不全”;“髖部完全癱瘓,但他的神經系統卻沒有消停下來”;“狗是對全部松弛理論的活生生的否定”;“狗是神經緊張的典范”……
“從今天開始它必須不能在地上吃飯?!蔽野寻⒗椎娘埮琛粋€在早市買的大塑料狗食盆——換成幾年前我從日本帶回來的瓷碗。“吃!”我下著命令。阿拉雷如臨大敵,嗚咽著,在瓷碗面前踏起碎步。但一貫好使的嗚咽聲已經作廢,地板發出焦慮的敲擊聲。最終它是這樣進食的:猛地吃一口,倉皇后退三步;再沖上前吃一口,再退——就像一只見縫插針地偷竊獅群獵物的禿鷲。
貴婦犬需要美容。5年前,因為種純、特別老實,阿拉雷被一個寵物美容學校選為老師的專用模特,每個月花一天時間,接受一次免費美容。那時它的確變得更漂亮了,人們看到它就像看到一個剛燙好頭發的新娘那樣感到興奮。學校生意旺季,阿拉雷會在一個月內被送過去兩次。有一次美容學校打來電話,通知阿拉雷美容的時間,媽媽拒絕了,并告訴他們,它永遠不會再去了。這是我們母女早就商量好的,因為對于一只老狗來說,一天的時間太漫長了。
阿拉雷與咸水農場的波士頓梗犬,還有萊西和卡列寧……它們與生俱來為了滿足人的需要而存在,并且為了這種存在永不疲憊。在它們年老體虛,精氣神卻不削減的古怪過程里,總會有人去想:是不是我們人做錯了什么?一天,在阿拉雷進食時發出的一聲很短促的慘叫中,我突然意識到:是因為,長久地,它牙痛。在阿拉雷的理解力里,這種傷害只能是敵人——狗食盆帶給它的。
一個深夜,我用半包清真老鋪的羊雜做了一碗湯,對著電腦喝了起來。湯的鮮味吸引了胃口一直不太穩定的阿拉雷。一串無比熟悉的地板敲擊聲之后,它蹲在我腳下,目光柔和,仿佛說:“給我來點兒?!蹦且豢?,我決定在房子裝修好之后,把它接過去。我想,一只狗在年老之后是有權不再吃狗糧和不再被送到寵物美容學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