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愛國，尋找山河寄托

連日來很多人都寫了理性愛國的文章，呼吁大家不要沖動，不要傷了同胞。對那些砸車砸店吃霸王餐的人，我感到很遺憾，放到任何一個國家，他們都會是百姓厭惡、警察勢必拘捕的一群人。但我還有些困惑，如果理性等于不沖動、不過激，那么歷史上很多重大的事件恐怕都不能發生，愛國行為恐怕只能夠屬于少數人，偉大如甘地，或深沉如墨子，這顯然不是我們普通人的境界。

普通人都有七情六欲。當我們愛了自己的國，便有對犯國者、禍國者的痛恨憤怒，有對國富力強的自豪，或國運衰退的感傷。愛國，首先是感性的，然后才逐漸上升到理性。

愛國是一個十分具體的概念，它跟疆土有著密切的關系。若我在元，或可詠嘆今日之匈牙利，若我在清，可能也會午夜夢回蒙古大地。但我的歷史坐標，偏在公元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的中國，這注定了我在出生以后所受的愛國教育，便是愛那個地圖上形如大公雞的祖國。

很多國人所受的愛國教育，一旦越過升國旗唱國歌等官方儀式符號，真正進入歷史的肌理，就會給自己帶來不同程度的痛苦。中國曾在這個星球上占據過很多至高點，文明的高度是國民自豪的強大基礎，甚至令人自豪到自傲和不知進取的地步。江山多嬌，人民多難。千年前的輝煌，總會讓我們這些后代子孫感到千年的遺憾。

晚清一幅時局圖，刺痛靈魂，廣闊國土被列強片片剝離，無辜民眾在自己的國土上被恣意蹂躪。民國也有過黃金歲月，卻又被日寇侵華所中斷，愛國的主要內容，即為不做亡國奴而纏斗數載。同仇敵愾，這高昂激進的情緒，圍繞著拋頭顱灑熱血的愛國者。然后又是在世界大潮中為主義而戰的數十載，愛國教育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問題。愛的教育，變成了恨的教育。愛的運動，變成了恨的運動。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至今重創中國人的靈魂，甚至讓中國人的愛國方式，離開了中國人的本性。

從人文角度來看，中國人是本性溫和的。在一些精英知識分子身上，老先生身上，我們能看到那種沉淀幾千年的中國人的性格基因，一種謙遜、周到、平和、包容的民族特性。他們愛國的內容簡單具體，但充滿愛意。他們愛自己的學問，愛荷塘月色的情調，愛學生們桃李滿天下，愛托人從故鄉帶特產，愛女人嫻靜羞澀的笑容，愛孩子用功讀書的眼睛，愛與好友秋游登山，愛把酒言笑縱論古今，愛城南的蟈蟈，愛塞外的風雪，愛客廳里的一幅字，愛千里之外一家老店的面條，愛掃墓時坐在墳頭說話，愛不時給乞丐幾個小錢，愛向外國朋友介紹中國美食……若哪里有了天災人禍，他們會獻言獻策，針砭時弊，望決策者改革弊政，改善民生。必要時他們也會散些家財，救人危難。若不是朝綱大亂，貪腐橫行，若不是暗無天理，民不聊生，歷朝中國人都不會主動去選擇起義暴動，逼上梁山。

但如今的中國，是一個缺少愛的中國。

人人忙著掙錢，社會充斥著錢多與錢少的憂慮和不安。社會不公帶來巨大的無力感和孤獨感，貪腐泛濫帶來更多無助與傷害，悲哀與仇恨。政府改革的步伐，跟不上百姓的期待。但此時的中國百姓早已非剛才說過的老先生，因為他們已經經歷過革命歲月的洗禮，經歷過政治運動的暴風雨，不少人胸口熊熊燃燒的生命激情尚未退卻，他們額頭上橫亙的青筋有如仇恨與憤怒的時代烙印，正在新的干柴堆里，冒出縷縷青煙。

我愿我的國家有一雙大手，用愛去安撫那些極易躁動的心靈。他們是愛國的，但他們好像已經不知道要去愛這個國家的什么，只要山河寸土依舊是自己情感上的寄托。

這是多么真實的愛國情懷，它是感性的，但它并不丟人。就好像你愛上了一個人，你也希望他愛著你。但愛的悲哀就在于，當你發現他并不那么愛你，你委屈，你憤怒，卻還是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可你就那么無可救藥的愛著他，當別人欺負他的時候，你甚至先奮不顧身了。你把拳頭雨點一般打在別人的身上，心里一邊恨恨的再問自己為什么。

國民對國家的愛是直截了當的，是一份情感，一份工作，一種生活方式。國家對國民的愛，卻需要通過政府和體制來經營。脫離政府能力和體制的有效運作這個前提去談愛國主義的理性，我認為是自私的。

要讓中國人都學會克制自己的行為，理性表達自己的愛國訴求，乃至于安心在自己的崗位上為國家富強付出更多，中國需要先以國家之愛，來消弭空氣里的怨恨，并以國家之愛，來撫平人心里的傷痕，更以國家之愛，來福益國民，這才能生出幸福和感動，信任與依戀，在那種感性的空氣里，才有可能生長出理性的愛國主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