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磯（組詩）

夏季即將結束

閱讀間隙，她偶然抬頭

那些濕漉漉的光芒震撼了她

左邊地面的南一環街道，那些閃耀的

車流和燈火交織而成的光芒。北面

流動的燈河，形成強烈的明暗對比

巨大的暗影，來自破舊低矮的多層住宅

它們筑成了城市的黑暗空白

那些白天路上奔波不息的人們。此刻

陷入黑暗睡眠，他們綿延的夢里

天空下著傾盆大雨，整個夏天蓄積的雨水

持續不止，從他們的睡夢里漫溢出來

（幾點明滅的柱燈是閃電）

午夜的雨水，讓黑暗更凝滯

她思忖：夏季即將結束！

在拉滅燈繩之前，她嗅到了空氣中

潮濕的海水的味道

哨兵

相隔數米遠，兩位持槍的哨兵

在門前的哨卡上佇立

他們面對面，情人似的

凝視著，壓低聲音交談

他們的神情多么專注

而長江路像一條大河

車流人潮洶涌

仿佛站在河的陰岸，他們

對陽光下，河水的流動

視若不見。

夜晚，當我再次經過

長江路已變得空曠

面對面站立的哨兵，他們早已經

停止交談。雕塑一般

他們沉默著

與身旁高大的建筑渾然一體

異聲

這一晚，我關閉的舊音箱

再一次自動發聲

依然是夜深時分的模糊言語

你聽——

確鑿的事實

暫時的靜默

沒有太多驚訝

也許是早春

變幻莫測的風

讓某種僵死的物質復活

未知

正通過虛幻與真實之門轉換

但現在是午夜

燈光輕柔

觸角已變得遲鈍

無力應對身體以外的玄奧未知

也因為太過關注自我本身

關注而非明晰地了解

此刻的身體

才更像一尊大的容器

只在盲目地接納

各種聲音的潛入

王國

以往的曲折迂回浪費了太多時間

此刻，墻外面

一株接應的樹枝

讓翻越變得容易

或者只是提供我們

暗夜的攀援

溫習早年的穿墻技藝

所幸我們還不曾遺失

如同解除了某種禁忌

接下來，一發不可收地

我們在土路上長驅直入。身旁

新興的建筑

移栽的樹木

靜止的機械

巨大的凹凸不平的車轍痕跡

一天前剛剛下過雨

坡上空氣清新

這里是夜晚的

全新的陌生的延續

一個暗黑王國

開著黑玫瑰

鄉里予之路

山腳下的鄉村公路，蜿蜒著

不知道通向哪里

它的僻靜。成就了

兩旁植物的繁茂：

野薔薇相互攀援

捧出白色的單瓣花

桑椹子成熟了，掛了滿枝

低矮的榆樹叢，鋸齒的葉面

紅色果實一樣

寄生著一種橢圓的蟲癭

金銀花怒放。繽紛的色彩

依戀著夏初

所有這一切，似在昭示

一個遠方——

村野小路的盡頭

清澈的山泉

正在晝夜不息地奔涌

燕子磯

每一位游人，仿佛都挾裹著

一顆小小的燕子心臟。那些

從石頭城內、烏衣巷口

飛出的燕子

鍺紅色的高處

江濤一波勁似一波，拍打

峭拔的磯岸

聊作慰藉

江水不息，遠處

混淆了界限的

江天之間，盤亙著

一些尋覓的暗影

達摩大師

踩一葉蘆葦泅渡到江北

十年面壁，幕府山

僅剩一副皮囊

南巡蹬道，乾隆眼里

一片漲起的沙灘，連接

遠灘綠野村舍。卻難以抵擋

臨近的戰火

詩人說：“南朝四百八十寺”

晨鐘暮鼓，似在尋求，某種希冀超脫

又一千年

燕子翅膀沉重，羽化成石

而今。燕磯夕照

一排運沙駁船悠悠駛過江面

劃開長長余波，風景變幻

依然沒有超出，一只燕子的眼睛

采石磯

為突兀的巖石阻擋

江水在這里頓足

依然奔騰、回旋

如同一位詩人，走過千萬里路程

登臨磯上，江天遼闊

江風吹落，衣衫的塵土

這座名為牛渚磯的孤島

榮幸地，成為詩人的臨時庇護所

空的手，無意間指向水面

秋風里。落葉輾轉

屢屢俯沖著。投身清波

緘默的嘴唇。貼近烏有之巢的溫暖

一顆在人世間

逗留已久的心兒

渴望浸泡在長江

浩瀚的酒樽

醉意中，騰起江霧

月亮蒙上一層清暈。明日午后

江上刮起大風，帶來烏云和連綿秋雨

籠罩兩岸青山

天空與大地間，大道敞開復又隱匿

只有千萬年的江水，不舍晝夜

奔向海洋，滋養鯨魚，以及腹中

巨大的寂寞

最終，是江水

和這輪信賴已久的明月

讓你寬恕了這個世界

也寬恕了你自己

城陵磯

是記憶，還是天上星辰

神秘的路徑？

螺旋槳攪起渾濁，洄游魚兒

準時到來，最先觸及湖水的清澈

這長江與大湖的交匯處

江豚隱約出沒，波浪之間

嬉戲、追逐

用烏黑的背脊。反射陽光

雨季，江面寬闊

八百里洞庭，巨大的肺腑

通過磯口，為長江輸送源源不斷的

新鮮給養

三江口，一座碼頭

桅燈徹夜照亮

船舶往來，卸下滿載的貨物

枯水期來臨，陵磯裸露，累累礁石

陷入冷寂。江岸上，楊柳尚青

魚們游返海洋，等待下一次洄溯

江流在更深處奔涌

沒有云彩和蘆葦的倒影

城陵磯沉睡著，放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