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東西方文化鴻溝之上架設橋梁的人。
描述20世紀初葉的華人文章,多半千篇一律,講華工建筑鐵路,文章的開場必定脫離不了“一個支那人坐在鐵路旁,一位白人走過來,將他的豬尾巴辮子剪掉……”。若寫中國女人,裹小腳,既可憐,又可憎;寫男人則是唐山來的,臟兮兮,迷信拜神,溝渠邊賭撲克牌……直到20世紀30年代后,賽珍珠寫的兩本小說《婦女的繡樓》和《大地》,才將真正中國人形象介紹給美國讀者。“這位在中國長大,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傳教士之女,算是第一位端正華人形象的美國小說家。”美國加利福尼亞洲州立大學洛杉磯分校歷史系副教授梁元生在一次演講中如是評價。
時值美國著名作家賽珍珠120周年誕辰,在她曾經生活多年的江蘇省鎮江市,中國鎮江市賽珍珠研究會舉辦了紀念活動。在將近一個世紀前,賽珍珠1931年出版的小說《大地》,塑造了當時占中國人口90%以上的農民形象。此書不僅成為風靡全球的暢銷書,并且給她帶來了諾貝爾文學獎。美國的一位歷史學家認為,自馬可波羅以來,還沒有人像賽珍珠這樣把中國普通人的生活異常豐富地展現給了世界,并讓西方人意識到中國人與他們并無本質區別:同樣的情感與反應。
與賽珍珠的小說創作年代相比,而今的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目前,在賽珍珠曾經生活過的江蘇鎮江、南京,江西廬山和安徽宿州等四地均建有賽珍珠紀念館。
無論你離我多么遙遠
1892年6月26日,賽珍珠生于美國弗吉利亞州,4個月大時,她隨父母來到中國,先后在淮安、鎮江、宿州、南京、廬山生活工作近40年。中國鄉村綠色的群山和農舍、風味小吃、民間故事以及平民百姓的親緣關系,一切都令她感到親切。其精神上的遺留,即便在她遠離“故鄉”的那些歲月,依然活躍在賽珍珠的文學世界里。
1934年,迫于局勢,賽珍珠不得不永遠地離開了她的“故鄉”中國。她寫道:“我突然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大地,被連根拔起,而且再也不會這么深地扎下自己的根了。”
賽珍珠的母親卡莉是一位熱情開朗的女性。在嫁給傳教士賽兆祥的結婚當日,卡莉就跟隨丈夫從弗吉尼亞坐火車穿越美國,然后從舊金山乘船前往中國。他們生育了7個孩子,其中有4個夭折,并且埋葬在中國。
江蘇鎮江潤州山頂的房子,是賽珍珠童年時期的家園。站在山頭,今天的訪客仍然可以看到長江江水和萬瓦鱗次的市容。她跟隨乳母去金山寺燒香,跟中國孩子一起做“官兵捉強盜”的游戲,聽二胡演奏的本地小戲,愛吃鎮江黑橋一帶的燒餅。少年時代,賽珍珠就讀于鎮江著名的美國基督教會學校崇實女中。每天上午,她在家隨母親學西方課程,下午到崇實女中就讀中文課程。1910年,賽珍珠只身赴美國讀大學。大學剛畢業,她得知母親生病,便毅然辭去了助教的工作回到鎮江照顧母親,并在潤州中學和崇實女中任教。
1921年秋天,賽珍珠的母親離開人世。后來,賽珍珠和父親賽兆祥將棲身上海白人公墓的3個小孩遷回鎮江,與母親卡莉、五弟弟克萊德一起葬于云臺山西麓的白人公墓。
1973年3月6日,在遭到中國拒絕她的訪問請求一年不到時,81歲的賽珍珠憂郁地逝世于美國。一個簡短的非宗教儀式后,她被葬在了離賓州住宅幾百米處的一棵白蠟樹下。她對自己的后事早有安排,墓碑上沒用一個英文字母,只有她自己書寫的“賽珍珠”三個篆體漢字。而下葬時穿的壽衣,是一件她平生最喜愛的中國絲綢旗袍。
那些初始的本能的體驗
個人對于生命初始的體驗往往貫穿一生。不管后來生活如何變化,那些留存在心靈深處的東西是不變的。賽珍珠在美國的居所位于賓夕法尼亞州都柏林鎮。她的寓所是一幢美國建國初期式建筑。在入門處擺著兩張中國式麻粟大靠背椅,客廳的地板上鋪著東方特色的深藍毛絨地毯,書房的墻璧上掛著一幅中國山水畫……
賽珍珠的乳母王氏雖不識文字,但對于神話傳說知道得很多。賽珍珠對于講故事發生興趣,王氏老奶媽的影響應居首功。《西游記》中的孫悟空,《水滸傳》里武松殺嫂,《三國志》里的趙子龍單騎救主……后來賽珍珠這樣寫道:“乳母所講的故事,給我的印象很深,那些故事使我愛中國,理解中國,并且使我相信中國民眾和我們的血族相同。”
賽珍珠在江蘇鎮江生活了18年,渡過了童年和少女時期。那段初始的體驗貫穿了她此后遠離中國的所有歲月。她終身沒有忘掉中國,一是因為父母,二是因為它貫穿了她的心。賽珍珠曾回憶道:“中國鄉村之美,以及中國人民的感覺,變成了我的一部分,是永遠不會丟掉的一部分。”
小時候,她經常到后門外農田里的墳墓堆里與伙伴們一起玩耍,經常會看到草叢里有尸骨。那些形狀細小的尸骨,往往是一些死嬰曾經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唯一證據。當時,有大量的女嬰一出生就被殺死并遺棄在荒野任野狗啃噬。年幼的賽珍珠靜悄悄地控制住惡心,用泥巴筑成微型墳塋,按自己發明的葬禮給那些尸骨予以安葬。她每次外出總是帶著網袋收集尸骨,還拿著竹子做的棍棒驅趕野狗。著有《埋骨:賽珍珠在中國》一書的英國著名傳記作家希拉里·斯布爾林認為,“在賽珍珠后來的生活經歷中,有許多事情她覺得無法面對,不能公開談論,必須被埋葬。”
某種意義上,賽珍珠是以“中國作家”的姿態踏入世界文壇的。1917年,賽珍珠與美國人約翰·洛辛·巴克博士結婚。婚后,她和丈夫住在一個小鎮里。長期生活在中國農村的經歷,與普通農民與農婦的密切接觸,再加上天性中的同情心與洞察力,1932年,40歲的賽珍珠以她在安徽宿縣(今安徽宿州市)生活的經歷為素材,創作了長篇小說《大地》,這使她一鳴驚人。《大地》所帶來的震撼是美國出版界沒有料到的。在此書出版之前,許多人還以為中國題材的小說在美國不會有太多的讀者,但這本書成為當時破紀錄的暢銷小說。1938年,《大地》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是諾貝爾獎歷史上唯一一部描寫中國農民的長篇小說。
賽珍珠在自傳《我的中國世界》中寫道:“在南徐州居住的時間越長,我就越了解那些在城外村莊里的窮苦農民,而不是那些富人。窮人們承擔著生活的重壓,錢掙得最少,活干得最多。他們活得最真實,最接近土地,最接近生和死,最接近歡笑和淚水。走訪農家成了我自己尋找生活真實的途徑。在農民當中,我找到了人類最純真的感情。”
難以理解的誤解
東方就是東方,西方就是西方。英國作家吉卜靈曾經說道:“東西方永遠碰不到一塊兒!”賽珍珠筆下的故事在某種程度上是中國20世紀上半葉的縮影。當時的中國大地處于一片混沌之中,所有的變革均以犧牲普通中國百姓的利益為代價。而相比注重個人與自我色彩的西方精神,古老的中國更習慣于集體主義以及被動的服從。東西方文化的精神本質,由此拉出一道鴻溝。
這片土地廣袤無垠地展現在賽珍珠的周圍。這里的人們在受苦,但是仍然聽天由命地耐心等待。透過賽珍珠的筆墨,中國以一種強大的現實感包圍了西方讀者。這位美國女作家在現實的世界之上、之外的領域架設橋梁。不過,幾乎每個西方面孔想要到達“真正的中國”時,都要面對一段中國長城的升起。這種自衛似的文化封閉性,使得西方文明也對中國遮住了臉。無論如何,東西方“兩個世界”彼此之間難以理解的誤解,使賽珍珠成為了“兩個世界的公敵”。
20世紀50年代,賽珍珠在美國被貼上了共產黨的標簽。她因為是中國的朋友而成為了自己國家的敵人。美國聯邦調查局將她列入“紅色危險人物”,對她的秘密調查案卷長達300多頁,是所有被調查人檔的美國作家中材料最多的一位,這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傷害。與此同時,她的作品在中國也成為禁書,她長期被當作“反動作家”屢遭批判。
中央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院長郭英劍回憶說:“大約在1985年,當時我還是個大學生,購買了一本詞典叫《小說家》,里面介紹了很多作家,其中就有賽珍珠。我非常驚訝,因為我發現一位美國作家居然與中國有如此密切的關系,而且還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然而,當時老師告誡我,別去研究她,因為學術界認為她是反華的美國作家。”
今天的研究者們掌握了種種材料,但要準確地認清賽珍珠所處的尷尬境地還是很難。也許舉個具體的例子更能說明問題。1972年,尼克松總統宣布訪華后,已經80歲高齡的賽珍珠重新燃起了回到中國的希望。她一方面托人轉交訪華申請給中國政府,一方面對媒體發布即將訪華的消息。然而,1972年5月,她收到當時還在文革期間的中國政府通過某國務院官員轉交的一封回信:
“親愛的賽珍珠女士,來信收悉。考慮到長期以來您在著作里采取歪曲、攻擊、謾罵新中國及其領導人的態度的事實,我被授權告訴您我們無法答應您訪問中國的請求。您的忠誠的二秘H.L.Yuan。”
看了這封信,賽珍珠目瞪口呆。一方面受到加冕與垂青,另一方面卻被政治的車輪碾軋,便是這位女作家所承受的一種時代命運。
詩人、散文家、翻譯家徐遲在《紀念賽珍珠》一文中寫道:“毋庸諱言,多少年來,我們對賽珍珠的評價總是缺乏全面、客觀、辨證的科學態度。以至長久以來,我們對這位可敬又可親的朋友是不夠朋友的”。
在介紹當今文學界對賽珍珠的研究動態時,希拉里·斯布爾林提供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注腳,“當我對我的朋友及作家同行說我下一部作品要寫賽珍珠時,他們大都笑了,并轉換了話題,因為這是個令人尷尬的話題。賽珍珠在西方基本被遺忘了。我要告訴西方世界,賽珍珠實際上是20世紀最偉大的美國人之一,她早在1935年就在一篇文章中預言中國將來會成為一個超級大國、亞洲的領袖。雖然當時的西方尚未發明‘Superpower’這個詞,以后很長時間也從未有人敢這么想。”
另外一種存在
賽珍珠是一位勤奮多產的美國作家。據統計,她一生創作并發表了一百多部作品,涉及長篇小說、短篇小說、詩歌、散文、劇本(包括舞臺劇本和電視劇本)、傳記、演講等不同文學種類。此外,在賽珍珠的文學世界中,還有一件巨大而繁重的工作:把《水滸傳》譯成英文。她的英文譯本《四海之內皆兄弟》差不多有60萬字。
在她努力把中國介紹給世界的同時,一群中國青年知識分子懷揣著赤子之心,對這個熱愛中國的美國作家充滿了敬意。20世紀30至40年代,賽珍珠的作品在中國一度出現過翻譯傳播的熱潮。
事實上,綜觀中國那一時期的文學翻譯,絕大多數是翻譯東歐、俄國、南美洲以及猶太作家的作品,對美國文學作品的翻譯并不占主流。而國人對新興的美國文化的了解,總是跟文學作品的翻譯密不可分的。當時的中國青年知識分子,敏感地發覺了賽珍珠作品背后的精神價值。她筆下的中國百姓在苦難和掙扎中從來沒有得到生活的光亮,卻是慷慨的歌者,為所有苦難吟唱贊歌。賽珍珠作品在中國的早期中文譯著包括伍蠡甫翻譯并述評的《福地》(上海黎明書局1932年7月1日初版),張萬里、張鐵笙譯《大地》(北平志遠書店1933年6月初版上、下冊),常吟秋譯《結發妻》(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年11月初版),荒蕪譯《生命的旅途》(上海現代出版社1946年8月初版)等。
來自關于《生命的旅途》譯者荒蕪的材料顯示,1939年至1945年,荒蕪在陪都重慶。他對“少年時在南京聽到過的這個女先生的種種舊聞”一直無法忘懷。“她似乎比許多中國人對中國的感情還深。”荒蕪曾這樣評論過賽珍珠。當他有機會看到她的原版著作時,便毫不猶豫地拿起了譯筆。
他翻譯的《生命的旅途》(長篇小說)初版,于1946年與滬上讀者見面。關于此書當年署名的曲折譯事,1949年3月2日,該書編者在“二版校后記”中有這樣的記載:本書的原文和譯稿,最初是王玢先生從遙遠的海外寄到了作為戰時首都的重慶的。我們當時將它拿給了荒蕪先生,又經他重新譯了一遍。在將譯文交給我們后不久,荒蕪先生也到舊金山去了。到紙型打好,正是(1945)8月10日,為勝利而狂歡的日子。所以,直到又一年以后,35年(1946)的8月,才將它攜到上海出版。
賽珍珠小說的語言特點、文體特色需要中文譯者潛心研究。賽珍珠從小接受雙語教育,童年時,她是先學會漢語后學會英語的。在其英文作品的表達上,時常出現漢語思維的使用習慣。賽珍珠本人承認,由于在漢語的熏陶下長大,她一輩子都適應不了“純正的英語”。原著中隨處可見賽珍珠的中國式英文,比如Morn-ing rice(早飯)、Noon meal(午飯),又如My son’s father(孩子他爹)、Long noodles(長壽面)。類似的雙語轉換,同時配合了賽珍珠在介紹和宣傳中國文化、描寫中國人生活情形的過程中所采取的一些方言、俚語,在早期翻譯版本中均有體現。如《生命的旅途》的譯者荒蕪,作為安徽人,對小說中的許多方言有一種特殊的鄉音語感,這使得譯文更加生動而準確。從翻譯文字到翻譯文化,賽珍珠小說中譯本讓當時的國人得以從另一個側面、另一個視角去觀察腳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