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夾起菜,一臉自嘲,比劃著說:“我們這種人,我的說法是‘三不要兩不行’。這個‘三不要’。就是大陸不要,臺灣不要,美國也不要;‘兩不行’,就是中文不行,英文也不行。”
史學家唐德剛先生在舊金山去世,享年89歲。20世紀的中國風云,又走了一位見證人。老先生這輩子,最大的功德是以“口述史”為民國要人立傳。他的大半生都“活在別人的歷史里”。據說近些年,他老年失智。走的時侯,卻平靜,悄然淡出歷史。此時懷念之際,我想起與德剛先生十多年前在紐約的一次會面。
記得是1997年3月,我在倫敦英國廣播公司(BBC)當記者兼節目制作人。為策劃一部20世紀中國史的廣播紀錄片系列,我在美國待了五個星期。因對民國史有興趣,我請纓承擔節目中清末民初那段最混沌的歷史,從世紀初一直到1919年“五四運動”。去美國,一為尋訪旅居美國的民國人物,二為收集散落各處的原始錄音訪談素材。
我的采訪提綱上,寫下的第一個名字就是唐德剛,美國人稱他T. K. Tong。民國人物與原始采訪錄音,只有他兩頭都搭得上界。唐先生可能是“文革”后大陸最早解禁的旅美華裔史學家。上世紀80年代我上大學時,他執筆的中華民國代總統《李宗仁回憶錄》,因有“文革”中手抄本禁書《玫瑰香奇案》的“人氣”墊底,一時洛陽紙貴,舉國爭相傳閱。1950年代末,他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參與創立中國民國人物口述史研究,從胡適到李宗仁,留下一批珍貴錄音史料。
我從倫敦打電話到紐約,向他求教。話筒那頭,一口很重的安徽合肥官話,感覺夾帶蘇北口音。他說話很大聲,聽清來意后,立刻爽快答應:“沒有問題。到紐約后,你給我來個電話。我請你到唐人街吃飯!”
到紐約后,我按德剛先生指點,先去了坐落在第169街的哥倫比亞大學,找到那里的中國民國人物口述史資料館藏。檢索時,目錄卡片已發黃,略透出潮氣,每張卡片的背后都立著一位曾驚天動地的歷史人物:胡適(中國新文化運動代表人物、燕京大學校長),李宗仁(民國代總統、桂系軍閥),孔祥熙(國民政府行政院長、財政部長)、陳立夫(國民黨秘書長、教育部長、立法院副院長),吳國禎(民國時期曾任上海市長)、顧維鈞(民國“第一外交家”)、張發奎(曾任陸軍總司令、上將)、何廉(資深經濟學家、南開大學代校長)、蔣廷黼(清華教授,民國時期常駐聯合國代表)……1949年,蔣介石敗退臺灣后,眾多民國軍政要員移居美國,紐約是大本營之一。這也成全了唐德剛和他的“口述史”。
印象中,老先生并不住紐約市內,在市郊。午餐那天,他特地趕到唐人街,約我在一家上海餐館見面。餐館名已記不清,好像是他經常光顧的。那年,老先生應是77歲,步伐仍矯健,看上去最多也就六十多歲光景。他穿了件灰西裝,手上提了幾冊書。寬寬的四方臉,頂著一頭灰白發。
點完菜,我問他,1948年他從南京中央大學到美國,留學哥倫比亞大學,大概沒想到會在美國扎根一輩子吧?
他擺了擺手:“沒有這個打算。我在美國剛讀了一年書。老蔣就敗退臺灣,大陸改朝換代了。我們這撥留學生就回不去了。起先說,等上幾年,再說。后來說,再等幾年。再后來就不得不在美國安家了。離開中國,一走就是50年。”
他夾起菜,一臉自嘲,比劃著說:“我們這種人,我的說法是‘三不要兩不行’。這個‘三不要’。就是大陸不要,臺灣不要,美國也不要;‘兩不行’,就是中文不行,英文也不行。”還是那口很濃的安徽口音,尤其是“不”字,短促有力,有韻味。我回應他說,對‘三不要’,我尚沒有體驗;但對‘兩不行’,有同感。留學多年后,我的中文明顯生銹退步,錯別字頻繁露臉,而英文也不見得有多大進步,真有“不行”之困惑。
唐德剛性喜調侃,留美時雖接受的是西方學術規矩,但言語間卻洋溢中國傳統文人狂傲之氣。道出這段話時,他語調中有自嘲,難掩的確是淡淡苦澀與無奈。世局更替,這輩中國知識分子的許多精華開始自我放逐,遠離故鄉,收獲的是無根孤獨與認同失落,最后在美國主流社會的邊緣以及對中國鄉土的彷徨中漂流了整整半個世紀。雖是邊緣人,唐德剛還算幸運。他畢竟還有機會用中文寫口述史謀生,與同是安徽老鄉的胡適為友,維系著他與中國文化間復雜的緣份。
說起他為胡適與李宗仁等民國要人做口述史,他用了一個“搞”字。其實,1949年之后,大陸的文字中,最難搞也最妙用無窮的就是這個“搞”字。從使用“搞”字的嫻熟程度,可見他對大陸的關注很切近。他說:“當年胡適先生移居美國,一時也沒有飯吃,當然他的空閑時間也很多。我幫他做口述歷史,胡適先生還可以有些收入;陳立夫的經歷也類似。被蔣介石貶到美國后。陳立夫自己放養了許多雞謀生。當時的錄音設備,很笨重。每次采訪,都要興師動眾。”他居留美國半世紀,卻很少我們這代留學生中英文雜交的毛病。
我記得,那年3月份,適逢長期旅居美國的蔣宋美齡百年大壽。陳立夫專程抵紐約為蔣夫人慶生。一周后,我經德剛先生、老報人龔選舞先生等前輩介紹,幾經輾轉,終于在紐約一餐館“攔下”臨近百歲的陳立夫先生,并訪問了他。我為采訪陳立夫歷盡一年的努力終成正果,或許這也是他1960年代遭貶后惟一接受的國際媒體的訪談。當然,此是后話。紐約之行后,記得通過幾次電話,問候德剛先生。一晃十多年,等到的是他走的消息。
德剛先生一生治史,但其最大成就——歷史人物口述史,實實在在做的是新聞記者的本分。他以“口述”作記錄手段,著力回歸歷史人物的真實。歷史與新聞,常有穿錯門洞的時候。史家與記者,或在對岸結果,殊途而同歸。作為晚輩,我將德剛先生驕傲地引為記者同道。中國歷史上,多有遺忘或篡改歷史的老毛病。唐德剛以史家學養,閱人閱事無數,獨立為民國人物立傳,補歷史空白,對中國有功有德。
他1948年去國,2009年去世他鄉,整整一個甲子。其間,中國之變化,可謂翻天覆地。中國社會正在劇烈轉型,有識之士若能發起一輪新的“口述史”運動,記錄變革中中國的人事與國情,應是對唐德剛先生的最好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