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在乎“差生”嗎?為了增加他們的自信心,該做些什么。
在臺灣鄉間開車,有次我無意中被一所初中學校進門的一大排黑板樹所吸引。進去以后,發現這排黑板樹下面有一個石牌,牌上寫著:“王老師,謝謝你,我們的考卷都還留著。××年放牛班全體同學。”
我對此十分好奇,就將校名和地址都記了下來,回家以后查出了校長的名字。我寄了一封信給他,問他那個石牌上的話是什么意思,我表示我愿意再去他們學校一次。后來,校長打電話給我。于是,我又去了這所初中。校長應該算是中年人,我是在周六下午去的,學校里有一些小孩子在玩耍,就他一個老師,從他的校長室就可以看到那一大排黑板樹。
我第一個問題是“放牛班”,社會上對這個名詞的看法是被放棄的一群孩子。現在,教育部門已經不準有放牛班了,過去這所學校一定也有過放牛班,但是為什么放牛班的孩子如此感謝王老師呢?
校長說,過去這里還算熱鬧,這所初中的人數也很多,有些孩子的程度很好,有些很差,放牛班也就應運而生,幾乎沒有老師肯教放牛班,因為這些孩子無論上什么課,都沒有興趣,不是胡鬧,就是睡覺。學校從來不在意放牛班學生的程度,反正他們都不能升入好的高中,學校只要盯緊幾名功課好的同學,給他們各種惡補,使他們能夠應付高中入學考試。如果真有人考上了某一所名校,學校門口就會有大紅布條高高掛,寫上學生的姓名和他被錄取的高中。
當時,學校里有一位王老師,別人都不肯教放牛班,他卻偏偏搶著教,而他也的確教得很好。最難得的是他樂在其中,有人說:“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不亦樂乎。”他的看法顯然是:“得天下‘差生’而教之,不亦樂乎。”
放牛班的人數永遠不多,因為很多家長一聽到自己的孩子被分到放牛班,就會來抗議。在放牛班里的孩子往往家境不太好,家長們也多半搞不清楚何謂放牛班。既然人數不多,王老師就可以采用因材施教的方法,每一個新班開始,王老師會給學生一個測驗,這個測驗一下子就測出每一個孩子的程度。
王老師也會考試,但一概考得不難。王老師告訴孩子們不要花太多時間在難題上,而應該將基本的搞熟。如果基本的學不好,難的也不一定學得好,結果反而一切都考不好。如果基本的學好了,雖然不會難題,但總能拿到一些分數,王老師也一再告訴他們,將來長大成人,只要會基本功夫,就可以應付社會需要了。
校長還講了很多王老師教書的秘訣,我當時沒有記筆記,現在有些忘掉了。我最好奇的是石牌上的一句話,“考卷都還留著”,我從小到大,不知道被考過了多少次,但從未想到要將考卷留著。
校長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檔案夾,里面全是考卷,我看了一下,果真考卷上的話是非常特別的。舉一個例子,一張考卷上,王老師寫道,“××同學,實在對不起你,看來,你仍不會最小公倍數,不要擔心,我會好好教會你的。”另一張考卷上,王老師寫道,“××同學,實在抱歉,沒想到你對于負數的加減乘除仍弄不清楚,不要擔心,下課我會教你的,你必須多練習幾次,一定學得會的。”考卷的后面部分,顯示出這個孩子已經上了軌道,王老師不再道歉,但仍然不吝于勉勵:“××同學,你做得真好,沒有問題了。”“××同學,你等我下次出稍微難一點的題目給你做,當然我會先給你看難題的例題的。”
我當時看了這些考卷,許久沒有說一句話。我只聽說學生被迫寫“悔過書”,也老是聽到從前老師如何以打手心來促使孩子進步,從未聽過老師向學生說對不起的。“教不嚴,師之惰”是聽過的,但沒想到王老師真的認為孩子沒學好是自己的問題。
校長看到我默然無語,主動告訴我這些考卷都是他自己的。他說他小時候數學奇差無比,他的父母都是農民,無法教他。他一直以為自己比較笨,幸虧被分到了王老師的放牛班,他才發現自己數學不錯了。中學畢業以后,他一路順利地從師大畢業,志愿回到母校來教書,我問他教什么,他說他教的是數學。語畢,校長眼淚流了出來,有好幾分鐘說不出話來。我趕快問,“很多同學都留著考卷嗎?”校長說,的確如此。
由于政府的三令五申,放牛班結束了,因材施教變成了“混材施教”,王老師的特權沒有了,他雖然想幫弱勢孩子的忙,但常遭到聰明孩子的家長的指責。校長也勸王老師多花時間在聰明孩子身上,因為社會只在乎一所中學有多少學生考上了名校,媒體不會報道那些“差生”有多大進步。
王老師很早就退休了。退休以后,他家每天晚上都高朋滿座。他志愿給弱勢孩子補習,孩子們最初都是被家長掐著頸子來的,可是他們很快就喜歡上王老師了。因為王老師的教材幾乎是為他們量身定做的,真是合身,學生會一直感到自己在進步之中,當然樂不可支。何況王老師還不時給他們喝牛奶和吃餅干。
放牛班學生為什么如此懷念王老師?說穿了,道理很簡單,王老師使他們在學習的過程中很快樂,增加了他們的自信心,也建立了他們的自尊心。正如那位校長所講的,他當年何其幸運,被分到了放牛班。很多人痛恨放牛班,其實如果放牛班有王老師,學生才真是有福了。問題不在于有沒有放牛班,而在于放牛班有沒有王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