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有個吉慶街,每到傍晚,吉慶街開始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生意火爆,說唱聲、拉琴聲不絕于耳。這是我在看池莉的小說《生活秀》時知道的,也是我第一次領略武漢這座城市的魅力。提到武漢,很多人就會想到池莉的小說;提到池莉,又會想到她筆下的吉慶街、花樓街這些武漢風景。對于武漢,池莉說:“我是它的,它是我的;我是它土地上的一棵小草,它是我永遠的寫作背景與我探索社會的一面永久的窗口。”
有人說,生活是一部百科全書,它很平凡卻蘊藏著深刻而睿智的人生哲理。在閱讀池莉的作品時,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老舍,盡管年代不同,但他們將市井文化中普通人的生活放在風云變化的社會變革中,用淺顯的語言展現了一方水土一方人的特色,筆法游刃有余。池莉的文字并不深刻、晦澀,但你可以從字里行間讀出社會的動蕩、人性的堅韌,以及深邃的思考,“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舉重若輕的姿態叩響著無數讀者的心門。
(編 者)
作家檔案
池莉,當代著名女作家,湖北仙桃人,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1974年高中畢業后成為下放知青;1976年就讀于冶金醫學院(現武漢科技大學醫學院),1979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1983年參加成人高考,進入武漢大學中文系成人班就讀漢語言文學專業;1987年畢業,任武漢市文聯《芳草》編輯部文學編輯;1990年,調入武漢文學院,成為專業作家;1995年,任武漢文學院院長;2000年,任武漢市文聯主席。2007年被當選為湖北省文聯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來來往往》《小姐你早》《水與火的纏綿》《所以》等;中篇小說《煩惱人生》《不談愛情》《太陽出世》《你是一條河》《有了快感你就喊》《看麥娘》《寫到飛的境界》《她的城》《生活秀》等;散文集《熬至滴水成珠》《怎么愛你也不夠》《來吧,孩子》《真實的日子》《給你一輪新太陽》《老武漢》等;作品集《池莉小說精選》《池莉文集》(七卷)等。曾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第一屆魯迅文學獎。作品曾被譯成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日文、韓文等。
池莉是一位有著濃厚地域特色的作家,她以真實、生動、入木三分的筆法記錄了生活在湖北武漢這座獨特城市中的平民生活,無奈中夾雜著幸福,忙碌中蘊含著豐盈,因此武漢的吉慶街、花樓街這些獨具地方特色的名字,隨著她那溫婉動人的故事、清風明月般的文字,走進了億萬讀者的心靈。她的作品關注市井生活,有較強的寫實性,多部小說被改編為電影或電視劇,充分展現了其作品影視元素的獨特魅力和市場價值。根植于市井百態,用冷靜的眼光觀察著普通百姓的生活狀態,他們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都成為池莉筆下探索社會、思考人生的憑借;以深刻的筆調再現生活中人生的種種訴求,展現了一個社會群體的生存憂患、一座城市的風土人情,她也當之無愧地成為武漢城市文化的代表。
語言是一個美麗的陷阱
池 莉
我對話語的警覺是在十幾年前產生的。那是在我從醫的第三年,也就是我醫生生涯的最后一年,那個夏天傷寒病大流行。為了追蹤傳染源,我在整整一個酷熱難當的夏天里,與所有的傷寒病人談話,可是我仍然沒有尋找到傳染源。有一天我突然醒悟了,我發現找不到傳染源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所有病人的主訴都帶著強烈的個人色彩。撒謊的人在人群中占的比例并不大,但是人們不用撒謊,他們的話語綜合起來就是一個巨大的不真實,在這個不真實的話語疑團中,所有的語鋒都指向多重岔路,結果是搜尋者必然誤入陷阱。我棄醫從文的主要原因當然是更喜歡文學,但是也不排除我對口頭語言的厭煩和對書面語言的信賴。
更深的醒悟姍姍來遲,那已經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在德國見到了一個久違的朋友。她是上世紀90年代初嫁給一個德國人的。她的故事當時很轟動。轟動的原因并不在于她嫁了一個老外,而是因為她一句德語都不懂,還有,她的長相比較難看。我們沒有辦法理解老外的選擇,我們就試圖理解她的選擇。但是她是一個寡言的女孩子,在我們幾個好友的不懈追問下,她簡單地告訴我們,她選擇這個老外的原因就是因為她在中國嫁不到一個這么英俊這么文雅這么體貼的男人;而她此生的理想,就是想要一個體貼她的男人,想要一棟舒適的房屋和爬滿青藤的小花園,所以,她寧可放棄話語。當時,我們都認為她的犧牲太大了太大了。我們都一致地認為她為自己難看的長相和接近于癡人說夢的理想付出了人生最慘痛的代價。轉眼就是我再次見到她的上世紀90年代中期了。這一次她帶給我的不再是轟動而是震驚。她依然沒有變得漂亮,但她生育了兩個非常漂亮的混血兒。我們坐在她家大花園的木椅上喝咖啡,青藤果真爬滿了她的籬笆。花園的遠處,她的小女兒在蕩秋千,兒子則在很開心地與他老爸踢球;花園的近處,是她的油畫畫架。我的這位朋友,依然只能說最簡單的德語,但是她的神態已經深刻改變,安詳得如同在富裕安定的生活中過了三輩子一樣。顯然,她不僅沒有付出人生最慘痛的代價,而且順利地達到了她的理想。她深有體會地對我說:“說話不重要,最簡單的對話足夠管用。親密的人之間,更重要的是眼睛,是表情和動作。你認為呢?”
我認為我朋友的人生體會是一種真理或者接近于一種真理。那一天,我回到我居住的飯店,坐在窗前,望著德國幽靜的綠樹成陰的居民區想了很久很久。我想:這個世界上最普遍的矛盾和麻煩難道不都是話語引起和造成的嗎?一個人的話語只是在出口的一瞬間具有真實性。可這一瞬間眨眼就過去了。重復者和傳播者使用的是自己的理解和語氣,接受者則又有各自的理解背景。任何一種最細微的因素都能夠改變話語的順暢流通,使之產生多重意義。于是,我們的生活中便充滿了絮叨,充滿了解釋,充滿了流言和蜚語,充滿了隔閡和攻擊,也充滿了謾罵和扯皮。想想多么無聊啊!
其實,在一個人的生活中,與你無緣的人,你與他說話再多也是廢話。但凡與你有緣的人,你的存在就能驚醒他所有的感覺。你們不用說話。你們即便說話也是一堆泡沫,在陽光下,五顏六色,看起來很美麗,其實它僅僅是你們情感交流的衍生物,過去了也就消失了。發生了就永遠不會消失的是擁抱,而諾言注定會隨風而逝。沒錯,事情就是這樣的。
“獨行者”池莉
舒晉瑜
“我更喜歡獨行,天生孤僻。更善于獨自行走民間,更樂于和陌生人交往聊天,這樣的方式使我成為我這樣的作家。”此番“自白”,池莉發表在《來來往往》出版的1998年。直至今日,她依舊獨來獨往。
有趣的是,像她這樣一個“比較孤僻冷傲”的作家,作品偏偏很“熱鬧”,社會影響風生水起,尤其是《生活秀》:先后改編成電影、電視劇、話劇、京劇;武漢吉慶街迅速崛起鴨脖子食品產業,久久、精武……讓許多人致富或者有飯吃,這對池莉來說,是連獲獎都比不上的欣慰。那兩年,池莉成為“空中飛人”,各種邀約不斷。
她自小起意當作家,三歲的理想就是寫作,三十歲的理想還是寫作,從沒改變過,至今沒有一字退稿、一篇壓稿。不過,創作上的順風順水,無法撫平池莉心中的焦慮。她從小是一個乖女孩,聽父母的、聽老師的,長大成名了,聽社會潮流的,四處奔忙,顧此失彼。直到有一天,作家奈保爾筆下的“成名和逃離”擊中她的內心,她突然清醒地認識到,應該懂得選擇生活方式!她要安穩,要妥帖,要能夠生長新的思想與新的美麗。于是,池莉毅然動身回歸自己——轉身成了“會議和社會活動的請假大王”。她搬家,種菜,步行,閱讀,寫作,聽音樂,看影碟,少應酬,躲媒體。這一切對于盛名之下的她,必需要有決絕的勇氣。而這也許正是她的宿命:找到一個“隱身洞穴”,寫作并遠行。
“允許我成為舞蹈/成為羽毛/成為最簡單的沙礫/成為我”,在詩歌《成為我》中,池莉隱藏在優雅笑容深處的“叛逆”和“自由”,可窺一斑。
她常常獨自背著行囊去行走,去接近、了解不同的人群,學習、思考和修正自己。“我要成為一個健康潔凈、從容精致的人,成為一個有能力感受與領悟世界上所有美好物事的人,成為一個善于思考、善于客觀、善于理性與感性的人。至于是否能做到,能做到多少,那都沒有關系,關鍵的是:我必須開始做。” 生命與寫作共生,這是池莉此生想要的和正在堅持的生活方式。慶幸的是,作家的個性與反骨恰是職業的必需,也是越來越開放和進步的社會需要,也許正因為如此,池莉才獲得越來越多的社會認同。
從新近出版的《池莉經典文集》九卷本,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創作脈絡:28歲前后,青而不澀,充滿激情,充滿對成名的渴望,努力用文字表達生活的嚴酷,同時不掩飾自己對現實的模糊認知;第二個時期:30歲到45歲前后,熟而不透,對自己、對生活、對社會、對歷史、對世界不斷懷疑、顛覆、重構;第三個時期:45歲至今,透而不穿。她“叛逆”“自由”,疏離文壇但并非“看穿”而“遁入空門”。她待在暗處,把自己的視線調整到最清晰,靜靜地琢磨這個世界,嘗試抵達文學表達的本質。
在新近創作的詩歌中,池莉寫道:“所有山峰/都是我的親戚/我潛伏在小草根部/認真成長/每天我都吞食泥土/那是因為沒有其他方式走近你……”這首《坐在云端深處》,正是她走向大地的生命狀態的寫真。她說:“我相信,我的生命性質正如我的故鄉和命運一樣,先于我的存在而存在,早就隱藏在文字里。而我對于它的認識與服從,也一如認同我的故鄉和命運。面善得無法陌生,亦無法選擇。”池莉就是這樣在理解生命,每一次裂變都可以發生巨大的能量轉換,否定和變化越多,越能感覺到自己生命的本質生機勃發。
她的文字,透射出一種原始的美麗,那就是生命的真誠。無論是新寫實主義代表作《煩惱人生》,還是富有市場號召力的《來來往往》《生活秀》,還有近作《所以》和最新的《她的城》,池莉都客觀、尖銳、毫不留情地剝去所有的大話,拂去遮蔽在我們真實生活上的泡沫,又懷著悲憫與善意的提醒,揭示生活的沉重及凄美。她說,對文學有真正的熱愛,對人世有真正的愛惜,對自己有真正的珍視:一旦這三種理智與情感兼具,你就會發現自己格外清醒。
在池莉看來,我們的文學,多少年多少代都喝著洋奶,除了吸取應有的營養之外,更養成了翻譯思維、翻譯文本和翻譯語言的寫作習慣,而專事表達我們本土的母語,明顯缺乏文學原創力,這讓她感到深深的遺憾與哀傷。失去本民族的,必不是全世界的。當一個民族對自己進行客觀的省視和真實的表達,這其中必定含有人類共同的生命情懷和普世價值。她說,這就是自己的寫作理想,默默地靜靜地努力去做,這就是自己的寫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