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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寨流年

2012-04-29 00:00:00李興
赤水魂 2012年1期

堂屋中間豎起一根碗口粗的柱子,柱子的頂端綁上幾根竹枝,象征那是樹。柱子中部與人高處,掛了一面大鼓。那鼓,沒有學校儀仗隊里娃娃們敲的白皮鼓華麗秀氣,沒有城里扭秧歌打廣告的婆婆大娘打的紅腰鼓鼓輕便新潮。那鼓的鼓身是一截青鋼木,要兩人才抱得過來,它原本泛白的表皮已被歲月敲打得白而轉黃,黃中透著暗紅或黑紫。那鼓面,是兩張油黑的大牛皮,被兩排紐扣大的鐵釘釘在鼓身上,那鼓面正中經常被敲打的地方,油黑中泛著灰白,見證著鶯寨的一場場生離死別。

鶯寨苗族宋氏家族族長宋老大長長地吸了一口山煙,右手拇指和食指將煙鍋巴用力掐滅,將那根三四尺長的苦竹根煙桿遞給他身邊的馬四爺,彎腰從柱子根部的地上抓了一瓶酒,喝上一大口,咂咂瘦癟的嘴唇,說:“支咾支咾……(苗語:不要說話了!)”見有人還在說笑,宋老大撿起地上的鼓槌,用力地敲打起來。鼓聲沉悶,緊促,雄勁,渾厚,敲得人心緊張地跳。人們知道有重量級人物要說話,都安靜下來。“各位三親四戚,團轉鄰里,今天來到我宋家堂上,都是為了我宋家宋七斤的事。大家不怕天遠路程,泥爛水滑的來到我宋家,我宋家一無站處,二無坐處,很對不住大家!……來到我宋家堂上,不準扭扭掐掐,拉拉扯扯……”人群里有了輕微的騷動,一些十多歲一二十歲的年輕人以擠到前面來看鬧熱為由舉著雙肘從婦女們胸口上擦過去。宋老大又一次密實地擊鼓,說:“宋七斤操勞一生,勤拼苦掙,起早摸黑,教子有方又和達得人,今天他走了,我們大家要讓他走的風光,走的日辣……哪家門上都沒有掛個無事牌,你幫人是幫你自己……”宋老大說漢語的水平自然不及他的苗語水平,但鶯寨彝苗漢雜居,專說苗語不妥,且年輕人大都愛說漢語。雖然頭緒有些亂,但他宋老大畢竟是一族之長,見多識廣,能講會說,還是把話頭抓住,說:“請大家看在孝家的面上,辛苦兩天……孝家給親親戚戚團轉鄰里下禮。”宋七斤的兩雙兒子媳婦一個姑娘五個人齊刷刷的跪在人們面前。馬六八伸手接過宋老大手里的鼓槌,說:“大發大富的起了!”人群里也有人說,“起了起了,大發大富的起了!”跪在地上的宋經宋緯和兩個婆娘和宋二妹宋羊羊都站了起來并退出人群中心。馬六八左右手各持一根鼓槌,面對神龕,雙手持鼓槌在面前交叉,作三個揖,站正,左右手的鼓槌互相敲擊幾下,然后,左右手分開 ,面向大鼓,右槌敲鼓面,左槌敲鼓身,鼓面渾厚蒼勁的聲音伴隨著鼓身單調尖利的敲擊,整個堂屋里一下子顯得肅穆而沉悶。瘦得像根麻桿的牛十四從堂屋正中的神龕上取下一把蘆笙,將笙嘴銜緊,雙手托著笙身,面朝神龕作三個揖,跟著馬六八鼓點節奏邊吹邊跳起來。鶯寨的喪葬儀式開始了。

馬六八在前,腳隨手動,手起槌落,動作舒展輕盈,鼓聲激越沉穩;牛十四在后,緊跟馬六八節奏,把一曲送亡蘆笙吹的低沉而幽怨。馬六八在跳躍轉身時,那綴上各色彩珠的麻布圍腰飄動起來,伴以彩珠叮叮當當的碰響,再加上他略顯卷曲的黑發和清澈的眼睛,讓許多女人看傻了眼。牛十四則明顯衰老,他明顯的拐腳和略駝的脊背已影響了他的發揮,他瘦癟的兩腮因為要銜住蘆笙口而凹下去了,但當笙調激越高亢需要用力時,他瘦癟的兩腮因為吹氣而鼓起,像口里含了兩個大洋芋,像打腫臉的胖子,當笙調低回婉轉需要吸氣時,他的兩腮又凹下去嘴唇撅起像個雞屁股。牛十四當然知道所有的眼睛都不是看自己,但他心甘情愿地努力地做著馬六八的陪襯,誰讓自己是馬六八——鶯寨年輕輩的苗家掌壇人的舅舅呢。

馬六八的鼓點節奏快起來,敲擊的力度更大,騰挪閃躍的幅度更大速度更快, 他的腳步輕盈而飄逸,步法卻規范而嚴整,一仰一伏獨具風姿,一閃一挪顧盼生情。他一擺頭時那略顯卷曲的長發便輕盈地飛起,那綴滿彩珠的花圍腰的飄帶也遠遠地飄起,他嫻熟優美的表演贏得人們贊許的目光。牛十四瞅著旁邊宋三皮搖搖欲試的樣子,趁機說:“來,幺們,有種的試試。”便把蘆笙遞給宋三皮。

夜,像個強盜,不知不覺地從牛背山梁子溜進鶯寨,天邊的群山淡黑如一抹鍋煙灰,黑不遛湫的。身上沾滿稀屎的黃牛和毛衣上掛滿羊屎疙瘩的山羊毛羊都擠擠挨挨的從牛背山上像水一樣淌下來,也聽見放牲口的陶大爺大聲喊:“召浙刀噢,召浙刀噢(關牲口了關牲口了。)”也聽見有婆婆大娘扯聲賣氣的喊,“幺兒,回家啰啰(睡覺)了哈。”但婆婆大娘也只是喊,目光和年輕姑娘們一樣也舍不得離開那堂屋中央,她們的幺兒們也只是嘴里答著要得而依然在人群里穿來穿去。連小孩也知道,在鶯寨,死了人是最大的事情,只要有老人過世,男人們都必須從煤洞槽子里出來,從石山上下來,從犁地的牛屁股后走來,從秧田里出來,來到死者家里做齋趕嘎,宰牛殺羊,吃豆花飯,吃杠子肉;女人們則不再紡麻搓線,不再養豬喂雞,不再推磨挄磓,都到死者家里燒火蒸飯,撿蔥洗菜;他們的幺兒們則從寨子里的代課教師楊桂那里得到放假,成天在辦喪事的人群里鉆,比讀書和放牛都安逸,過節似的快樂。

煤油燈昏黃的光,照著這堂屋里的一切。神龕上原來貼有天地君親師位的大紅紙現在被一張大草紙蓋著,那草紙的顏色很像此時宋經的心情。堂屋右側靠墻根的地方擺了一塊爛門板,門板上一具瘦瘦的用白布裹起的尸體,是為這個家為自己辛苦了一生的父親宋七斤。父親宋七斤在鶯寨也算個人物,早年能講會說精明能干憑本領出名,中年吃苦耐勞勤儉持家輔娃兒讀書憑精神出名,晚年娃兒干事衣食無憂憑娃兒出名。想起父親晚年生活,宋經的心里一陣悲苦,一陣酸楚。父親竟認為自己的在鄉派出所當警察的兒子宋經是鶯寨乃至鳥窩鄉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他宋七斤則是鶯寨最最幸福的老人。所以在寨子里,哪家有點大物小事婚喪嫁娶,父親宋七斤總在場,一方面是因為他確實熱情幫忙,一方面也因為自宋經宋緯各自成家后老頭閑著無事。宋七斤所到之處,主人家往往迎出來說;“七老爺,那里敢勞煩你大駕,你來坐坐喝喝燒酒就行了,這些哪是你老人家做的,累壞了你,宋經叔要把我們抓去派出所的,派出所的大頭稀飯沒得屋頭的燒洋芋好干呢……”人們都附和著笑得很燦爛,宋七爺也笑著接過主人家遞過來的一大碗燒酒和幾皮葉子煙,美美的享用起來。其實宋經知道父親的人緣不好,他總是因為兒子是大學生且在公安部門工作而得意,言行不注意時傷了鄉親以致影響了宋經和鄉親的感情。而宋經,雖然走上工作單位卻對家鄉心存歉疚在鄉鄰面前總覺矮人一截,因為宋經總忘不掉家庭早年的貧困和自己早死的娘失蹤的姐和遠嫁他鄉的妹。

堂屋里刮起一陣風,那昏黃的煤油燈柔弱的光線搖曳了幾下,像要熄滅,宋經趕忙雙手攏在燈光上,堂屋暗了許多。宋經感覺似乎有人,轉眼環視,堂屋里只有躺在破門板上的父親和獨坐的自己。誰會來?此刻半夜三更,幫忙的團轉鄰里婆婆大娘早睡覺去了,年輕人們早在清凈的地方聚齊,悶五角的雞斗一元的地主打二元的血戰。自己的老婆也不會來,那女人本來就瞧不起自己,常抱怨農村長農村短的,尤其中午商量父親喪事時他和兄弟宋緯理論了幾句之后,她竟然說不關她事帶著女兒回鎮上去了,說上山那天才來。二妹宋羊羊也不會到堂屋來,因為二妹宋羊羊早在自己的哥宋經讀大一經濟最緊張那年被父親以四千元的價格嫁與一個四十多歲的四川補鍋匠,這次是來補辦戶口遷移而巧遇父親過世的。二妹宋羊羊也多次在電話里抱怨生活艱辛且流露出父親因為哥的前途葬送自己青春和幸福的意思。大姐宋花花永遠不會來了。宋經讀書那些年,因為家里太缺錢,靠父親一人在洞里挖煤不夠花銷,母親逼著大姐宋花花和她去外地老板的礦上打工,打著打著, 不知不覺宋花花失蹤了。有人說花花是被他爹媽賣給外地老板做小了,有人說是花花不想嫁給馬六七而逃走了,更有人說花花在礦難中死了礦上悄悄賠了她父母一筆錢。花花失蹤的故事有百十個版本,但結局都相同,那就是聰明美麗的宋花花奇跡般在鶯寨消失。十多年來,宋經時時夢見自己的姐姐,時時回憶起小時姐姐背自己去玩的時光,回憶起當年每個周末回去拿糧拿錢時姐姐幽怨的眼神和姐姐在父母面前埋怨自己衣著破爛的唏噓。宋經深深記得有一次回家,正看見姐姐在爸媽面前哭泣,原因是姐姐想買一件三元錢的的確涼襯衣卻遭到拒絕,記得當時姐姐還說了一句“貓兒扳倒甄,白替狗兒掙。”宋經許多時候仿佛還能感受到姐姐背上的溫暖,但是姐姐已在鶯寨人心中蒸發,除了自己。兄弟宋緯也一般見識,居然聽信他老婆的話,說反正老人在生也沒看重自己,輔別人讀書讀大學當官吃清閑飯,自己被老人忽略和老人勤耕苦作扶持別人而今文盲一個有哪個可憐?宋經知道兄弟說的有些道理 ,但那時不是父母偏心,而是因為在鶯寨這樣的老高山,一個家庭不要說輔兩個人讀書,輔一個也要費百倍的艱辛。也因為這,多年來宋經總是對父親對兄弟心存感恩,自己主動承擔了父親的所有費用,并隔三岔五背著老婆悄悄給兄弟百十元化肥錢鹽巴錢。兄弟平時也不說什么,只是兄弟媳婦三五天就會打電話來請哥嫂交話費帶點鮮肉之類,嘴上說欠著但總是不見說還。更麻煩的是父親不愿到鎮上去住,說鎮上空氣不好沒有熟人擺龍門陣吃山煙熏著兒媳婦和孫女,吐口水也不方便。父親不隨自己到鎮上住,兄弟的要求就多,今天說父親感冒了輸液用了幾十元,明天說父親口渴想吃水果,前不久還說父親想用個手機但買了去卻是兄弟媳婦用著。自己的老婆早看出兄弟兩口子是玩“挾天子而令諸侯”的把戲,自己好說歹說總算勸住老婆忍氣吞聲。今早的事也不全怪老婆,是因為要推二十斤豆花要兄弟家先墊著,反正他們都要賣糧。并且自己早當著族中人說過,父親的喪事,不要兄弟出一分錢,而所收人親錢平分,因為兄弟辛苦在前。但兄弟媳婦連墊二十斤豆子也不愿,說他們沒得著老人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出個場地辦喪事也夠資格的了,說誰有意見誰把死人搬出去。自己的老婆只說了一句這樣不好,兄弟和兄弟媳婦便又哭又鬧說窮了被人欺之類。為了控制局面自己吼了老婆一聲老婆也聯想到平時的委屈回去了。兄弟做的也不對,以這么一點理由就真的不聞不問早和婆娘睡了,似乎死的不是他爹。

黑黢黢的夜,像一塊黑色的麻布,蓋住了鶯寨背后秀麗的牛背山,蓋住了村子白天的喧鬧,卻蓋不住宋經的憂傷。他站起來,伸伸腰信步走出堂屋。屋外場壩里零零星星的幾處火塘,是白天幫忙的人們殺牛煮牛肉的柴火。先前在堂屋里唱孝歌的兩個老頭,醉倒在火塘邊扯著撲鼾。老廂房里不時爆發一陣得意的大笑,那是悶雞的人們大飛機吃掉小飛機時的興奮。

昨晚下祭趕嘎的人多,宋經一直低著頭跪在父親遺體旁還禮。每來一家親戚,宋經只聽見老族長用沙啞的聲音報信,然后木然的看見幫忙的人們接過親戚送來的‘嘎’——一只雞或鵝鴨,看見幫忙人一人提著雞,一進堂屋便遠遠地目視大鼓雙手抱雞將雞舉過頭頂向鼓膜拜,另一人在雞腳上拴上一根草繩,將繩遠遠地牽到鼓上再牽到亡人手上,主掌壇師雙手各持一根鼓槌,站在拿雞的人旁,左右鼓槌敲擊,口中念叨著祝福亡人一路走好的祝詞,副掌壇師吹著蘆笙,緊隨其后。祝詞念完,一個幫忙人用一小刀往雞脖子上一劃,黑紅色的冒著熱氣的雞血滴下來,主掌壇師用兩根鼓槌在雞脖子上沾了些血,副掌壇師也用蘆笙管尖沾了點雞血,算是敬法器。然后,兩掌壇師來到鼓邊,跳動起來,伴隨著鼓聲和笙聲,敲打跳躍幾圈后,來到亡人旁,單膝下跪,敲鼓的用兩根鼓槌互敲,吹笙的吹得更加幽怨,算是叮囑亡人帶上親戚的禮物一路走好。亡者的旁邊,一位長者坐在小凳上面向死者,給死者施稀飯。只見長者從一個木頭小槽里一小勺一小勺的舀出稀飯,一小勺一小勺象征性地喂給死者,用苗語訴說著對亡者的懷念和祝福。祝福完畢,掌壇師起身再敲鼓吹笙,幫忙的將那只雞提出堂屋送到廚官老師那里去了。下一家再次重復。一晚下來,趕嘎的親戚幾十家,孝家要還禮幾十回,跪下又站起幾十回,夠辛苦的,而宋緯換也不換一次。

發喪上山的日子來臨。

法事已畢,鼓被卸下,裝上亡者的棺材擺在堂屋正中,棺材下墊了兩條長凳,棺材更顯眼,更覺氣氛悲涼。

總管即族長打過招呼后喊:“年輕人們站過來!”。幾個年稍長的負責‘出殺’:一個在堂屋門旁擺一張樓梯,另一個手拿一根削得很尖的竹棍爬上樓梯,將竹棍從檐墻上的一個小洞里穿出一半 ,做好殺出去的準備。更多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們圍在棺材旁。魯班師傅——一位木匠右手提小斧,左手提一只雄雞,開始掃材。幫忙人燒過香紙,敬過酒水,只見魯班師傅用小斧敲一下棺材頭部,將小斧遞與旁邊的人,右手掐一下雄雞火紅的雞冠,那雞冠上馬上溢出殷紅的血珠,魯班師傅左手抓緊雞的雙腿,右手握著雞脖子,將雞溢出的血在棺材頭部,中間,尾部分別擦一擦,又接過小斧,將雄雞舉過頭頂,面向神龕作揖三次,再面對棺材說:“此雞不是非凡雞,頭頂金冠子,身穿五色花毛衣。主家拿來無用處,老師今天拿來做掃材雞。”說完,打個 停頓,走到棺材頭部,敲一下棺材,說:“一祭棺材頭,主家兒子兒孫中公侯。”又到棺材中部,敲一下棺材說:“二祭棺材腰,主家兒子兒孫穿金絳。”又來到棺材尾部,敲一下,說:“三祭棺材尾,主家榮華富貴高中舉。”眾人齊聲呼應:“說得好,說得好,謝嘛!”魯班師傅又再次敲一下棺材,說:“天煞地煞出!”人們大聲呼應:“出!”“年煞月煞出!”人們說:“出!”“日煞時煞出!”,“出!”“親朋四友生魂出!”“出!”“亡者死魂入棺木!”“入!”“團鄰四際生魂出!”“出!”“亡者死魂入棺木!”“入!”“幫忙弟兄生魂出!”“出!”“亡者死魂入棺木!”“入!”“雞豬鴨鵝生魂出!”“出!”“亡者死魂入棺木!”“入!”最后一個‘入’字剛完,掌壇師一聲“起!”,樓梯上的負責“出殺”的人將那根竹竿一下子殺出。“起!”眾人大喊,年輕人們都伸出手,七手八腳,把棺材抬出堂屋,有人早在外面場壩寬敞處擺上兩條長凳,棺材便放在長凳上。

有人抬來龍桿,油繩,將棺材綁在龍桿上,總管再次叫孝家給人們下禮,宋經帶著宋緯兩口子和二妹宋羊羊及幾個堂兄妹跪了下去。宋經運氣不妙,一下子跪在一個尖尖的石頭上,但他沒出聲,對父親對鄉親們,他心里只有感激而忘了痛。

打開門,是馬六八站在門口。老家的這位年輕掌壇師今天略顯猥瑣。他全身臟兮兮的,散發著一股濃濃的酒味汗味煙味的混合味道。他勾著腰桿,胳肢窩下夾著一個黑色食品袋,里面像是兩條煙。

“他二舅,你這是?”,對于老家的人,宋經是一向客氣的。平時那些到鎮上辦的事,只要是宋經能幫助的,都由宋經代辦了。老家的人們認為,有這樣一個戴盤盤帽的家鄉人在鎮上派出所,在鎮上的七站八所辦事就像在自家菜園帶里摘菜羊圈里牽羊一樣方便,所以他們很多時候是大口馬牙地帶個信來,客氣一點的是捎上十個雞蛋或幾斤水果坐在宋經家里看著電視等著宋經一個單位一個單位的跑,一顆公章一顆公章地蓋。懂得好歹的至多在回去時給宋經的老猴兒帶上一瓶酒或一斤葉子煙。

“小意思,不成哈數得。”馬六八躬著腰擠進屋將東西放在墻角的櫥柜上又躬著腰坐下。

“馬二哥,有啥事?”宋經先稱馬六八二舅完全是出于尊敬依娃娃喊的,這回稱馬二哥,則完全是習慣,所以馬六八也輕松了些。

“……呀,不好意思說,……”馬六八有些靦腆。

“你狗日的好意思坐在這里,哥,捉住這狗日的強奸犯,他太欺人了!”還沒等宋經明白過來,暴脾氣的兄弟宋緯已經站在屋子中央對著馬六八破口大罵了。宋緯一只手叉在腰上,一只手指著馬六八,十分忿激。馬六八萎縮地坐在沙發角落里,像個犯錯的孩子。

“有話慢慢的說,你先給我坐著!”讀過大學又當公安的哥的話對宋緯是有震懾力的,宋緯氣呼呼的坐在馬六八對面。

穩定,壓倒一切的就是穩定。宋經對這句話的理解比所有人都深刻得多。當年因為貧窮,爹媽也經常吵吵鬧鬧,媽的哭聲是宋經記憶里永遠的痛。現在妻子也總有吵不完的,吵老公職位不提升,吵老公懶,吵老公不會處事,吵老公總是倒貼盤纏幫老家人辦事。所有的吵宋經都默默忍了,宋經要的是走出門之后的面子,宋經最怕在院里一吵,別人說素質低教養差等閑話。

“大哥二哥,千錯萬錯是我自己錯,與馬六八無關。”宋經正要問個究竟,小妹宋羊羊闖進屋來,又哭又鬧,屋子里一團糟。

宋經心里已明白八九分,宋經當然知道在鶯寨馬六八和小妹洋洋的故事,不過那是以前。現在,小妹遠嫁四川,馬六八已成家,大家都有家有室,該不會有什么大事吧。

暫時的沉默。無聊的沉默。馬六八低著頭,雙手在兩膝間不停搓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宋經坐在床沿,將一支煙吸得燙著嘴唇也不知道;宋緯坐在馬六八正面,怒氣沖沖;宋羊羊斜靠在沙發角里,低聲抽噎。

“二哥,我丟了哥你們的面子,丟了家族的底,錯在我,與馬六八無關。你們饒了他,讓他過清凈日子,我以后永遠不來鶯寨連累你們。你們可憐我人生一世,因為家里窮,爹媽像扔破爛一樣十多歲將我扔出去,嫁給比我大二三十歲的黃補鍋。我過的啥子日子?哥你知書達理你說一句嘛,如果不是因為當初我們窮,我會出去嗎?你心里真的不明白?”小妹像在哭也像在吼,宋經的心理百味雜陳很不是滋味。

“你兩個過去是過去,現在嗎都是生男長女的人嘛,父親尸骨未寒,《解冤經》、《血河經》還沒念完……無論如何都要給我們栽花掛紅,沖沖霉氣嘛,三五十斤酒總要打給團轉鄰里喝嘛,哥和我在鶯寨總是有臉有面的人嘛!”宋緯的語氣有所緩和,說出鶯寨平日里賠禮道歉的一系列規矩,邊說邊看他哥的神色,等宋經拿主意。

“好鬧熱的嘛,他二叔二爹他二舅你們哪哈兒來的?”宋經的老婆一面放挎包一面打招呼,她根本沒注意屋里的氣氛。

當她發覺氣氛不對,又不知發生了什么,急忙想打破沉默,說:“他爹,快開火做飯,我陪她二爹聊聊,她難得來一回的。”對于在鶯寨見過一面的小姑子宋羊羊,宋經的妻子馬菊花倒還算客氣。但小姑斜坐在沙發角落里,連“大嫂”一聲也懶得喊。

宋經老婆平時總以自己出身顯貴而下嫁貧困的宋經而抱怨生活,現在見眾人都像有心事,很客氣很厚道的說:“你們擺耍著,我去稱幾斤涼肉做晚飯。”就背著挎包出去了。宋經知道老婆是瞧不起自己一家人,難得管閑事躲避了。

鶯寨的一天總是由繚繞的云霧伴著婉轉的山歌揭開序幕的。

巍峨高峻的牛背山,在晨曦中更顯得神秘而美麗 ,那些高大的木漆樹,馬桑樹,黃栢皮,畫構樹,像一個個木訥 而忠厚的山民默默地守護著牛背山,那些矮小而茂密的刺果林和滑竹林像我山民的無數后代,自由而蓬勃地生長著。

天色微明,茂盛的茅草林中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站直了身子,向四周看看,喊了聲“宋妹兒,你個瘋叉婆瘋到哪兒去了?”

“叫魂?自己管好自己都安逸了。”被稱做宋妹兒的女孩邊回答邊向旁邊的男孩努努嘴,男孩拿起鐮刀迅速竄進茅草林里跑遠,宋妹兒快速從草叢里站起來。

好久不走這方來哎,

這方涼水長青苔。

撥開青苔喝涼水,

好個情妹漂出來。

遠遠地飄來那男孩的聲音。大一點的女孩會意地笑一笑,對小妹說:“妹,你猜是誰?”“管他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你管得住人家的嘴巴?”小妹宋羊羊好像生氣了。

“還他一個,妹,我們才不怕唱山歌呢!”宋羊羊顯然禁不住姐姐的鼓動,亮開清脆的嗓子唱了起來:

我好久不走這條溝,

這條溝兒冷幽幽。

把我的山歌一唱起。

熱鬧不過這條溝。

唱完,姐妹倆對望了一下,做個鬼臉,側著耳朵聽對方回音。

我好久不走這方來哎,

這方姑娘好人才,

……

對方好長時間接不上下一句,這可急壞了宋羊羊,他氣呼呼地爬上一塊大石頭,對著遠處喊:“馬六八,你丟底賣丑不會唱嘛回家喂豬去。”

太陽升起來了。從牛背山往遠處望去,一片白茫茫的云霧嚴嚴實實的罩住了山下的村莊。一些較高的山頭從云海中聳立出來,黑黝黝的像些古塔,整個鶯寨就像仙山樓閣一樣飄渺了。公野雞咯咯咯咯地叫起來,一邊叫一邊踱著頗具紳士風度的方步,振動七彩的羽翼。母野雞咕咕咕地低聲呼應,很羞澀的邁著輕盈的腳步跟隨著。陽雀鳥卻看不慣野雞的黏黏糊糊成雙成對,它認為獨自站在枝頭唱情歌才有品位才是享受,所以陽雀的歌總是那樣的婉轉悅耳。包老鷹則喜歡安靜,總是蹬在最高的樹枝上或者突兀的巖石上似睡非睡的一動不動的像在沉思。豬屎花綻開了它紫色的花瓣,那花瓣頂端的一顆透明的像玉石的露水就輕輕滑落進花心里。茅草高揚著飄逸的長發像衣袂雪白的俠客滿身仙風道骨。映山紅紅得鮮艷,映山白白得亮麗,罐罐花黃得耀眼,芨芨草綠得發亮。這一切都昭示著偉大和神圣的——生命。

宋羊羊不見馬六八的身影,就向著馬六八歌聲的方向走去。她撥開密實的茅草向前跑,沒跑好遠,突然“啊”的一聲尖叫,緊接著尖叫聲又變成一對青年男女的狂笑 。原來馬六八就在附近,他故意讓宋羊羊去找。宋羊羊走得慌沒注意躺在草叢里的馬六八踩著了馬六八的肚皮,倆人抱成一團笑成一團滾成一團從坡上滾了下去,草坡上留下雜亂的草痕和陣陣浪笑。

“瘋叉婆,還不回來,太陽一兩丈高了,回去爹要吵的。”宋羊羊任憑姐姐在坡上大喊,此時的她正被壓在下面,透過馬六八耳畔稀疏的發梢,宋羊羊看到牛背山的天空一片蔚藍。一只鷹在他們的頭頂的天空里盤旋,最終定格為一點。

“我要把你宰雞吃(苗族的閃婚)了的,你怕嗎?”馬六八說。

“不,我要三媒六證.。”宋羊羊噘著嘴說。

“你的爹媽不會同意的,因為我媽是鶯寨出名的走陰鬼。”

“只要你不是走陰鬼!” 宋羊羊坐直了身子,說:“你看 ,屎殼郎也會為目標努力呢!”馬六八一偏頭,順著宋羊羊的視線,只見一只黑甲閃亮的屎殼朗推著一個乒乓球大小的糞球爬向這邊。

山東,德州陵縣。

縣打拐辦零時抽調來辦案的宋經將提包摔在床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倒在床上。宋經甚至固執地認為政府組織的打拐行動有時其實是對受害者的再次傷害。比如今晨,他和同行的警察王凱按照線索找到一個當事人,但人家在山東已兒大女成人且家資殷實。當宋經和王凱說明來意,人家努力用老家口音說:“回去?我才不去那拉屎不生蛆的地方呢,當初把我賣到這個地方來的那個人才是我的恩人呢!在老家那些老高山,幾年種不夠一年吃,一年到頭挨餓。人販子的確是可惡的,他們當初用我們賺錢,但現在想來,他們壞心做了好事呢!如果說家鄉有大變化父母健在,回去看一趟倒是想去的,我們也想把山里的妹子多帶一些出來,但是手續麻煩。”那女的還開玩笑說:“坐你們警車回家鄉倒是神氣也省了許多麻煩,不過要你們答應再用警車送回。”而許多當事人根本不見面,即使她站在你眼前她也會想辦法溜走。有的現在日子不好一點的,也不愿回來,畢竟現在的日子再苦也不會像在老家那樣無助。能用得上“解救”的人幾乎為零。他們至多只是哭,因為家鄉警察的來訪勾起他們對故鄉的回憶和思鄉的憂傷。

傍晚,另一個組的小沈和老趙也回到住處,同樣是嘆息同樣是埋怨然后大家又閑聊海侃。小沈說了一個故事,說他們按線索去到一個邊遠的小村子找到一個受害者,那女人已木訥癡呆得不會說話,四十不到的她男人已七十將近了,男人說她來了就不會說話了,據說她是被她爹媽賣掉的,賣她的原因是家貧而她弟弟讀書需要錢。那男人說,先前,她偶爾會唱幾首云南山歌的,現在,基本不說話了。警察老趙為了打開話題,胡亂唱了幾句山歌,那女的竟輕輕跟著哼了起來。小沈還說,那女的其實是長得很好,只是被日子折磨夠了。小沈還開玩笑說,那女人的鼻子很像宋經宋警官的鼻子,一根蔥似的。宋經心里一驚,莫非……??宋經心里有些擔心又有所期待,因為小時姐姐宋花花和自己的鼻子就經常得到大人的夸獎。虛榮和一種莫名的恐懼讓宋經只是笑笑,但當他聽見小沈說那女的鼻尖有幾顆黑痣時,他笑不出來,他只是靜靜地聽,他沒有足夠的勇氣去制止小沈略帶輕慢的說故事方式。

山東之行留給宋經的是難言的痛苦和內疚,但這種痛苦只能藏在心里,連妻子也不能說,連兄弟宋緯也不能說。這種痛苦逐漸升級為宋經心底的一種負罪感和恐懼。宋經病倒了。

心病必須心藥治。所領導的安慰和妻子的精心照料都無濟于事。宋經的心里永遠晃動著一個影子:衰老,幽怨,痛苦,木訥,鼻子一根蔥,黑痣……

鄉衛生所折騰了幾天,又到縣醫院住了幾天,宋經依然病焉焉的。宋經當然知道自己沒病,但宋經覺得自己的心理比身體更應該得到休息,所以順水推舟地在妻子的陪護下休息幾天。

宋緯來看自己的哥,說怕是有什么犯處,沖撞了那路神靈,或者是吃走陰鬼的虧了。宋緯甚至在醫院病房的地板上擺了一碗水,拿三支筷子,先在哥的身上上上下下排了一遍,然后在筷子一端沾點水,沾水一端朝上,將筷子一次次在碗里試圖豎立起來,口中念念有詞。同病房的人們都感到新鮮而神秘,都屏住呼吸看著。宋經覺得無聊,但他無興趣制止,由著他罷。宋經的妻子覺得無聊,但他從心底里認為宋經一家愚昧落后,甘愿看他們的笑話。她也知道,在鶯寨,三病兩痛時婆婆大娘都會豎筷子的。

“哥,是她,牛十五那個走陰鬼!”當三支筷子穩穩的豎立在碗中時,宋緯站起來憤激的說。他面露得意神色,仿佛偵探查出大案要案的元兇,仿佛學生在老師面前檢舉了一個做壞事的同學,他臉上堆滿做了大事立了大功的神情。

宋經的妻子心里好笑但還是應酬性的問:“誰?”

“還能是誰?鶯寨出名的走陰鬼牛十五那個爛屎婆娘。我早就跟我哥說過,那些人是同情不得的,那些人和我們是幾代人的仇,但我哥是菩薩心腸,那次她兒子馬六八侮辱我妹子宋羊羊,我哥在派出所其實可以一下子把他家收拾夠的,一個強奸罪就把他搞死火了的,但我哥好像得了人家幾七幾八的好處,還壓制著我們呢。這回好了,人家竟打你的主意了。”兄弟話里有話,但宋經假裝沒聽見,由著他吧。

“怎么辦呢?”作嫂子的問。

“請陶三老爺來坐壇設法,把她牛十五現原形”。宋緯果斷的說。

……

堂屋里的燈點亮了,神龕上的香蠟錢紙擺好了,神龕面前的小桌子上除了香燭和刀頭敬酒還擺了陶三老爺的家伙:一塊黑油油的雕有奇怪符號的令牌(驚堂木),一把師刀(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環,鐵環上串上許多銅片鐵片),一副卦(一只小牛角從角頂一分為二成兩瓣),一根三尺多長的煙桿。

酒足飯飽,陶三老爺叫年輕人遞來一瓢水,喝一口,算是漱口,然后用火鉗從燃得通紅的爐火里夾出一塊紅炭,一手拿水一手拿火來到堂屋打殂壇(做法事時清潔環境)。他先在神龕面前用水淋火炭,炭火上頓時冒起陣陣白煙,然后又在東南西北四處用火淋水。打完殂壇,陶三老爺跳神捉鬼的法事就開始了。

陶三老爺背對神龕坐了下來,低頭閉目,靜靜地坐了幾分鐘后,頭開始輕微擺動,腿腳開始輕輕抖動。

有經驗的人們說神要來了,一位老媽媽不停的說:“請神下凡,千難萬難,望上神細查細點的,給宋大宋二指明犯處。”

一會兒,陶三老爺的擺頭和抖腳幅度更大了。眾人不再出聲。神——陶三老爺略略沉靜一會,說:“打馬入南天門,嘟!”。眾人都仿佛看見白衣飄飄的陶三老爺騎著白駿馬飛馳入一座高大輝煌的大門——神秘的神圣的南天門。眾人都不再出聲。

“我千千軍馬萬萬神,站遍四山大老林。軍馬到來有何用?妖魔鬼怪現原形。呔!”陶三老爺跳神很有氣勢,不像鶯寨的其他神一樣軟綿綿的哼哼唱唱,陶三老爺的唱詞雄性豪邁,鏗鏘有力,剛才一聲“呔!”,就足以令鬼神魂飛魄散。

宋經的大嬸是個精明人,在神前燒香燒紙后說:“發錢給菩薩給上神,上神細查細點的看看宋經宋緯弟兄兩人沖撞了那路神靈,沖撞了怎樣化解。”

神——陶三老爺沉默了一回,像在沉思。說:“凡人香主聽分明,自古冤孽就生成。堂上哭哀陰魂聽,堂后龍鳳戲歡騰。請問凡人香主,真不真?”

宋經聽不明白。宋經的大嬸也聽不明白,說:“要上神明示,年輕人們不懂。

神說:“主家哀事法堂有人不潔凈沖撞了水府三官和道場菩薩,真不真?”

宋經還是不明白。宋緯記得父親停尸堂上那晚自己因為和哥嫂賭氣沒有守靈早早和妻子睡了,還記得那晚真的做了一回但是大家都很勉強干孜孜火辣辣的疼。宋緯看了一眼老婆后低下了頭。一秒種后,宋緯突然抬起頭來,說:“哥,真的,你忘了馬六八那雜種欺負二妹的事啦?馬六八那幾天來幫忙是假意,他是圖二妹在,誰知他……”宋緯見哥用兩個牛卵子鼓著自己,也想到自己的事,就閉了嘴。

明白人們都知道,也理解年輕人們,都對神說:“年輕人不懂事亂來,恐怕是有的,請問上神如何化解?”

“明年死者死期,買三百刀紙,三千香,封三百個包,包上寫上道場菩薩,往西走三千四百七十九步,是岔路口,燒了。剩余的散錢,全部拿到水井頭上燒了。”

宋大嬸說:“你宋緯兒記好哈,你哥在單位事多,怕記不住,你要搞個小本本記好。”

宋緯說:“嗯!”

宋大嬸又說:“請神下凡,千難萬難,再請菩薩看看宋緯兒家何時添個貴人?”此時的宋緯和媳婦,都沉默著,仿佛等待生與死的判決。

神又擺頭跳腿一會,說:“凡人香主,不是你無子星,是勾攪星作怪,你屬虎那年遇見貴人回去真不真?”

“ 真的。”宋緯說,“那年短命的是個男孩”。宋緯的妻子已眼淚絲絲了。

“勾攪星在哪里,如何破解?”宋大嬸問。

神沉默了一會,說:“你家遇到高人了,這個高人法術厲害,我恐怕不行。”

“再發錢給上神,望觀世音菩薩如來佛祖顯靈,幫助宋緯兒兩口子早得貴人。他們是得罪哪路神靈,望神明示。”宋大嬸很擅長與神溝通。

“屬牛那年臘月十三辦的喜事真不真?”神問。

“真的真的,上神說的很準”大家都記起宋緯娶媳婦是在一個冰天雪地的日子,接親的送親的都穿了腳馬子拴了草勒子還有兩個送親婆摔倒在村口。

“接親路上遇見人哭真不真?”神又問。

“真的!”宋大嬸果斷地說,因為她便是當年接親婆之一。她說那天他們走到村口,馬金銀的老婆牛十五坐在冰天雪地的十字路口哭得依依呀呀的,說她家落了錢。

“新人過路時路上有三色線穿針縫在紅布上,新人跨過去了真不真?”神問。

“神了神了!事隔十幾年還是被神看出。”宋大嬸不等神說完,說,“那天那些針線我們都看見的,只是冷,大家都不愿撿,二嫂是新人,當然也不會撿,大家都跨過去了。”

宋緯的媳婦清楚地記得那天那些閃亮的針和那塊血紅的現在想來有點恐怖的布。

大家雖不說話,但心里都知道宋經宋緯一家的事都與牛十五有關了。

“請問上神如何化解?他不仁,我們不義!”宋大嬸仿佛成了一個精明的導演,“求上神再看看宋經哥的病與這個鬼有關沒得。”大嬸說完又自個兒嘀咕說:“按說宋經哥是公家的人,盤盤帽上有北京城有五角星,腰上還別得有二兩毛鐵,那是驅邪避鬼的,該不會吃走陰鬼的虧吧。”

“凡人香主,請聽分明。西南角上,活佛一尊。坐壇設法,殘害鄉鄰。明白不明白?”神——陶三老爺說。

“凡人不明白,望神明示。”宋大嬸說。

“哎——”神,陶三老爺長長地噓了一聲,算是對凡人的愚鈍表示同情,說,“你家惹著硬火的了。西方九百步,現在,有一人在坐壇設法,你們去請她來,說我陶老者有事相求。注意哈,她坐的床上有武器,她手里有東西,要把東西拿了來。”

人群里彌漫著一股莫名的神秘和恐懼,大家不知道兩個大神以凡人的方式見面會是什么場面,年輕的有想象力的進而聯想到瘋狂的械斗,血腥的廝殺,虛幻而飄渺的法術,僵尸,紅紅的舌頭,殷紅的血……

宋緯強壓怒火,說:“我知道了,她牛十五跟我家過不去,我去請她來!” 宋大嬸怕年輕人魯莽,說:“緯二哥就不必去了。”往身后喊:“宋兵兒宋將兒你倆個和你大叔去請牛嬸。”又站起來和自己的丈夫嘀咕了幾句。

一會兒一行人真的來了,牛十五走在前,進門來把馬燈吹滅放在地上,臉不紅筋不脹,說:“三老爺,我曉得今晚你要請我,我還沒睡。”

陶三老爺客氣地說:“幺哥,水是水路,橋是橋路。自安墩,自打鐵。交予你了哈。”

牛十五從神龕上取下幾柱香,一沓錢紙,燒香燒紙,又敬了酒,隨便唱了幾句,說:“三老爺,完事了,多擔待哈。”陶三老爺又再說唱了幾句,算是回了神。大家從堂屋里退回里正房里,喝轉轉酒,抽葉子煙,燒洋芋蘸麻辣面吃,擺日高聊白的閑龍門陣。宋兵兒宋將兒在里邊一間悄悄跟年輕人們講他們去請牛十五時的情景:一敲門,牛十五說進來,大家進去,她周周正正的坐在床上。宋大叔一進門就看見門背后有把彎刀,順手拿了。牛十五說,你們不來我已知道了。說著就起來開走,宋將兒從她被窩里摸出一把尖刀,一下子丟在房角了。宋兵兒眼疾手快,看見牛十五手里拿了一個鷹頭,一下子接過來說,牛嬸,我幫你拿。

宋經總算是暫時從沉悶中振作起來,按部就班的上了幾天班。他的妻子則每天和所里幾個家屬神聊海侃鶯寨的跳神捉鬼的事,語氣里明顯帶有對鶯寨對鄉鄰的嘲笑和輕蔑,宋經不說話。

和牛十五一家的糾葛也不了了之,一切仿佛進入正常的生活軌道。宋經開始學著問問老婆在干什么女兒作業怎樣等問題。空閑時宋經也會回想自己從讀書以來到現在的生活經歷,回想之余,留給自己的只有傷痛只有苦悶,宋經甚至覺得命運對他這么一個高寒山區少數民族男人(或許可以叫做成功男人)竟是如此不公。宋經甚至想:要是自己不生長在鶯寨,要是自己不是男孩,要是自己不讀書,他進而想到消失了的姐姐,嫁給補鍋匠的妹妹,文盲兄弟。宋經不敢再想。一種巨大的沉重的負疚感壓迫著自己,一種難以發泄的欲罷不能的苦悶糾葛著自己,這一切,莫非是人們所說的命運吧!

同一個院里住的獸醫站的老圖倒是個可以說說話的人。除了老圖,就連所長鄉長都愛調侃宋經,兩三句話后就會拿宋經的民族的語言或風俗開玩笑。宋經先認為人們是好奇,漸漸宋經聽出了真的內容,于是宋經便適時針鋒相對的予以回擊。有一次,鄉長當著幾個人對宋經說:“小宋,用你們家的話說‘我是你爸爸’怎么說?”宋經做著正經的樣子,教鄉長用苗語說‘我是你爸爸’四五次,鄉長勉強能說順口之后,總愛在大大小小的場合用那句話開玩笑。后來有一天村干部會議結束,鄉長又用那句話和一個社長開玩笑,其他的社長的笑起來,被開玩笑的社長說:“鄉長,這個玩笑開大了,我受不起的。”鄉長覺得不對勁,問一位年稍長的,人家說:“那句話是罵你的。”后來,鄉長終于知道,那句話的意思是:“爸爸,天晚了,去和我媽睡覺了。”

宋經去找老圖時,見老圖正和一個八九十歲的老頭暈酒。那老頭從厚厚的老花鏡片后看了看宋經,又低頭夾菜。老圖忙介紹:“派出所的小宋,很好的年輕人。”那老頭又抬眼從老花鏡里看了一眼宋經,又低頭吧嗒吧嗒的抽葉子煙。“這是桃源埡口的廖老師”,老圖介紹道。“喔,是廖老人家!”宋經的語氣里明顯充滿了吃驚,廖老師廖大神仙可以說在鶯寨在雞窩鄉周圍方圓七八十里都是響當當的人物。宋經記起自己是有幸和廖大神仙見過一面的:宋經七歲那年,有一天送飯到煤廠去給父親吃。當時正值煤工出班吃飯,所以煤廠上東一堆西一堆的都是煤工,他們一身烏黑,只剩下眼睛還滴溜溜的轉,兩片嘴唇紅紅的像喝過人血。宋經好半天沒從人群里找到自己的父親,東看看西看看才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一塊大煤炭上歇氣。走近了看,那個人一頭蓬松凌亂的頭發,頭發里堆滿了煤屑煤渣煤面。因為累,那人的頭發濕濕的冒著熱氣,而他的整個身上,除了兩片白里泛紅的嘴唇之外全是黑和臟,卻也冒著熱氣,像一個剛出籠的黑饅頭。“經兒你來啦。”,聲音告訴宋經那個人是他的爸。宋經把父親的早飯——一大砂鍋包谷飯酸菜湯送到父親手里。父親說:“你也吃點,幺兒。”宋經搖了搖頭。宋經站在父親面前,看見父親先把平面的鮮紅的海椒醬扒開,幾筷子就把湯和飯攪拌在一起,那兩只筷子也非常聽他的話,每次總能挑起一大堆飯送進他那紅紅的嘴里。宋經甚至看見父親的兩面的瘦瘦的顴骨在一上一下地動,聽見父親嚼碎干酸菜時嘴里發出的有節奏的聲音,一大砂鍋飯瞬間就被解決了。宋經端著砂鍋正想回家,對面煤炭堆上坐著的黑人們不知什么原因都同時嘖嘖嘖的驚嘆。宋經的爸走過去了,宋經也好奇湊過去看。宋經側著身子站進人群中,見一個老頭正閉著眼劈劈啪啪的念些什么。他念完,人們又嘖嘖稱贊了一回。一個煤工用刁難的口氣說:“廖老師,毛主席逝世那天《人民日報》的新聞你背得不?背得給你一背煤炭。”“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幺哥,真的?”老頭說。“一定一定。”煤工說。老頭清清嗓子,背了起來:“新華社一九七九年九月九日十九時電,偉大領袖和導師,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毛澤東同志因病逝世……”人們聽得十分吃驚,因為他的背誦勾起煤工們的傷痛記憶,有幾個還動真感情了用黑不溜秋的袖子去擦眼淚,把眼睛周圍抹得花迷日眼的。又有一個煤工說:“廖老師,你知書達理,過目不忘,聽老人說野狗梁子張家出過狀元,他家祖墳就在野狗梁子,他家祖墳的碑序你記得不?”“記得記得記得,是這樣的:遠山蒼蒼,江水茫茫,吾親之德,山高水長。蓋謂水有源樹有本……”老頭仿佛不是背,而是隨口吟誦,但不停頓,不重復,行云流水,信口背來,水到渠成。宋經想到自己在陶老師那里背“鵝鵝鵝,曲項向天歌。”也要背幾天,宋經也吃驚。當宋經聽了老頭按煤工的要求又背了解放后第一任縣長郭金榜的就職演說后,老頭發現了人群中的宋經。“來,小伙,我給你算張八字。”老頭邊說邊向宋經招手。宋經有點害羞,磨磨蹭蹭的。宋經的爸伸過黑黑的大手,推一把,不由得宋經考慮宋經就站在了老頭面前了。“請老人家給你算算,你有點出息沒得,沒得出息呢早點學挖煤炭趕馬車,早點娶媳婦,免得在陶老師那里白花錢。”宋經的爸帶有討好的口氣說,“算好了我送廖老師一背煤炭。”老頭沒等宋經的爸說完就把宋經拉在懷里,從前到后摸了摸宋經的腦袋,又從后腦勺摸到宋經的屁股墩,雙手抓住宋經的雙臂把宋經推遠點上下仔細看了又看,又捋著胡須點了幾下頭,說:“小孩子八字好,跟國民黨大將杜聿明,現在縣委李書記,三人同月同日同時不同年,桂月望日辰時生,是不是?”宋經父親不知什么桂月望日,說:“小狗日的倒來的好,早不來遲不來八月十五月亮一明就從他媽肚子里爬出來。”煤工們一陣笑。“不要笑,”老頭板著臉說:“五行八字命生成,由命不由人。這個幺哥生于狗年桂月望日,命中帶金,將來必是提搶掛印之人。而小幺哥生于辰時,冷月初上,玉轉光華,蒼蒼涼涼,可知小弟晚景…… 再摸這個幺哥的龍骨,上部彎而有力,如待發之箭,下部直而韌,如蓄勢之弓……”老頭沉醉在自己的學說里,宋經聽得一塌糊涂,幾個煤工像是聽出點大概,說:“七斤哥,你將來的福氣是有保障的了,快送廖師一背煤炭后帶娃兒回去。”“不要牛皮哄哄的”宋經的爸說了一句,樂滋滋的給廖老頭裝了一大背蔞花炭。

“老人家精神得很嘛,”宋經從記憶中回到現實,說:“怕有九十好幾了!”

“不算老,九十少幾天,”老頭愛理不理的,眼都不抬:“哪里人?”

“我鶯寨的。”宋經說。

“鶯寨,好地方呢!” 老頭邊說話邊從書包里摸出筆墨,老圖早已準備了幾張紅紙,裁成對聯大小紙條。“貴姓?”

“我姓宋,老人家。”

“你父親是?”

“宋七斤。”

“宋七斤?”老頭一驚,停下拿筆在墨碗里蘸墨的手,一雙混濁的眼從鏡片后看宋經。“你八月十五生的,屬狗?”

“是的,老人家。”宋經態度非常恭敬,連在旁邊展紙的老圖也奇怪。

“何如?”老頭問。

“非常感謝。”宋經答。老圖更糊涂了。

“這是?”宋經問。

“給圖同志安個家神。”老頭說:“一家人不能沒有家神。家神是一家之主。一國有社,有稷;一族有祠,有堂;一家應有神。家神是家的根,家的魂,家的命脈所在。沒有家神,你華堂大廈也只是空殼殼,像干尸,外國人說的木乃伊。現在許多人買城市房,不順利,是因為他有房無神,光頭沒耳朵的。是房就應該有堂屋,堂屋是供奉祖宗神靈的,就該安慰家神。”老先生呷一口酒,用長袖子擦擦胡須上的酒,猛吸一口山煙,吐口濃痰,說:“前人興,后人跟。那年頭破四舊,橫掃牛鬼蛇神都不撕家神,毛主席老人家韶山沖老家的堂屋里照樣供著天地君親師位。天地君親師,一個都不能少。天在上,命由天定,連坐九龍口的皇帝都是天的兒子‘天子’,三歲娃兒一疼就叫‘哎呦我的天’;地,地生萬物,頂天立地,才是真正的人。君嗎,是皇帝,真龍天子,江總書記的生辰八字我測過,九龍口的命,注定的……”老先生仿佛覺得扯遠了,說:“師嗎,老師,師傅,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傅是教給你知識的人。”

老先生站起來,把酒杯放在桌上,吸一口煙,把煙桿放在桌上,卷起袖子,露出骨瘦如柴的手,幾個竹枝似的手指抓起毛筆,將筆尖在墨碗里蘸了兩三下,又在碗沿輕捻三四下,開始寫字。又說:“家神可不能亂寫,有個道道的。天不接天,就是天字上面的一橫不能跟下邊連在一起。盤古開天辟地那樣費力,怎能讓它接在一起。地不接地,是說地的土字旁不能和也字連在一起。古人云,地者,土也。君要封口,君字右下角的口字一定要封好口,不能缺。你想,小伙子,君要是不封口,那還了得,生殺予奪如同兒戲,君口無戲言呢。親(儭)不閉目,就是親(儭)字右面的見字的上部目字,不能封口,封了口就是閉目,親不閉目就是祝愿親人平安吉祥。師不離位,師字和位字不能分開的……。”老先生邊說邊寫,總算在一張大紅紙正中豎著寫了“天”“地”“君”“親”“師”“位”六個大字。六個字歪歪斜斜,卻像老先生回光返照一樣精神。

宋經靜靜地聽著老頭云里霧里的閑侃,總覺得他說的似乎有些道理又不知道理所在。

“你家里沒有家神,所以你近久不順利。”老頭沒等宋經從模糊中回過神來,突然說,“你看,你印堂烏黑。

“……不,不存在……”宋經邊說邊失魂落魄的跑回自己的房間。

牛十五的喪事辦得很冷清。她兒子馬六八沒回來,據說他把四川補鍋匠的老婆宋二妹宋羊羊拐到浙江打工去了近久在坐月子。宋經也回去抬了一肩喪,宋緯和更多的人則打牌下棋各有所樂。走陰鬼的死,在鶯寨古老而平靜的生活里,是驚不起一個小小的漩渦的。

而流傳在鶯寨的關于牛十五的死因則有點玄妙。牛十五去趕場,路上遇陶三老爺。兩個走陰鬼冤家路窄,且平日都視自己為光明正大的救苦救難的善菩薩把對方看成是巫師邪教是妖魔鬼祟,狹路相逢自然要較量法術。見前面有幾個趕場人,牛十五說:“三老爺法術大,賭你能叫前面人脫掉褲子。”陶老神為了顯本事,念動咒語,前面的幾個人真的都肚子疼在地上打滾,好幾個掙脫了褲子。待兩個走陰鬼趕上去,陶三老爺吃驚的發現那個屁股白白的癡呆呆趴在地上的女人竟是自己的女兒。陶三老爺面不改色笑一笑收了咒語,那些人灰溜溜的爬起來就又走上趕場的路。后來他們從一家門口路過,見一個婦人在屋外柴火上煮毛豆角,陶三老爺說:“十五,你年輕,法術高,你讓那個人的毛豆角跳出來看看。”牛十五為了逞能,拿出自己包里的鷹頭,在鷹嘴處摸了兩下,那女人砂鍋里的毛豆角就像長了腳的青蛙,在鍋里跳個不停 。那女人慌忙撿個鍋蓋蓋上,還是蓋不住。這時,陶三老爺喊:“抓把煤灰丟在里面,喊個童子娃兒撒泡尿淋鍋蓋,壓好!”那女的彎腰抓起一把灰丟在鍋里,喊:“包豬兒,快來尿尿在鍋蓋上。”那叫包豬兒的小男孩蹬蹬蹬跑出來,迅速往下一拉褲子,拿著小雀雀對著砂鍋撒一泡尿。那些尿從小孩子的身上飛到砂鍋頂上連成一條優美的曲線后,又在鍋蓋上濺起四散的尿珠。也怪,那鍋里的毛豆角一點也不跳了。此時,牛十五的臉上一片鐵青,像生病的樣子。陶三老頭喊:“按住鍋蓋,不要放哈!”而此時的牛十五仿佛得了急癥,全身發抖,臉上熱汗直淌。她可憐兮兮的對陶老頭說:“我錯了,三老爺,我從此不再跳神。”老頭子見這女人的神情,只說一句“知道就好!”就對那煮毛豆角的婦女喊:“好了,放開手了,揭開鍋蓋吧。”那婦女和小孩兒揭開鍋蓋,“啪”的一聲,一只半死不活的癩格寶(癩蛤蟆)從鍋里跳出來,把小孩兒母子倆嚇個半死。

那天之后牛十五也是半死不活的了,經常說胡話,全身冒汗,發抖,一個多月后,她死了。

陶三老爺也來為牛十五送行,唱起那凄厲蒼涼的苗族出喪調。寨子里沒有人親眼目睹那天的事,但又人人知道那件事,大家對陶三老爺更懷有一種莫名的敬畏了。

這是兮事。羊七斤所到之處,主人家往往迎出來說;,,趁機說,來做刊羊經羊 一顆章一

宋經想請桃源丫口的廖老先生來安家神的想法被妻子的一聲“落后”所槍斃。為創建和諧,宋經沒把廖老先生的那套家神理論講給妻子聽,但宋經還是背著老婆經過老圖聯系到了廖老先生。宋經想,當廖老先生真的來做這些的時候,妻子會默認的。

廖老先生真的在老圖的攙扶下如約而至了。廖老先生是鳥窩鄉九溝十八寨頗受尊敬的人物,憑的是他的本事和名氣;老圖在獸醫站在鄉政府也是很受尊敬的人物,憑的是他有一個在省委辦公廳工作的兒子一個清大在讀的兒子。兩人擠進宋經的小屋時,宋經感到一陣驚喜和榮耀,這兩位大師級的人竟然同時出現在自己家中,怎不讓平時低調、沉默的宋經欣喜呢?宋經叫女兒進到里間做作業,自己感激的為兩位大師遞煙泡茶,然后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去街上買了兩瓶貴州青酒半斤涼肉和一些香臘錢紙。

宋經的老婆是在宋經和老廖老圖三人杯來盞往時回來的。女人仗著后家的關系,在鄉政府干打字員,因平時廣泛和領導接觸,也被傳染了一副領導脾性,又加上宋經苦難的過去和卑微的現在讓她看不到一點幸福的曙光,她對宋經的輕蔑和傲慢已習以為常,所以在家里宋經是沒有警察的威嚴甚至男人的尊嚴的。

老婆進門時還是面帶笑容的,當她進入里屋放東西時就拿出英雄本色了——她看到女兒趴在作業本上睡著了,夢口水把本子淹濕一大片。

“八斤兒,喝你的血巴湯,你還顧這娃兒不?”老婆雖然當著兩位有名望的前輩喊了自己的小名,宋經很理解。畢竟真的好半天沒注意孩子。

“喝你媽的,”老婆可能認為宋經的沉默是不理睬,是敵視,是反抗,加大音量邊收拾孩子睡覺邊說:“伙你的爹你的媽老公,整天吃吃喝喝吃你日膿包”。這后邊一句說出,老廖和老圖對視了一下,放下了杯子。

山里的男人都很會忍耐。宋經說:“吃,吃,別管她。”這時宋經的老婆出來了,也聽見這句話。

“別管我?”宋經的老婆仿佛積累了好久的怨氣都要一下子發泄出來,“老娘要雞巴哪個人管,一個愚昧落后的民族,一個賣姐賣妹的煤炭匠娃兒,你以為現在有件黃狗皮穿著就了不起了?還不管我了!”。女人在發怒時往往失去理智,宋經的老婆沒發現宋經真的生氣了。老廖和老圖認為清官難斷家務事,都面面相覷慢慢的起身離開座位灰溜溜走出了門。

看著兩個老頭走遠,宋經覺得自己的面子受到極大的損傷,但他還是忍耐著。面子,是男人的軟肋。宋經覺得在單位里尤其是他們這種單位,男人只要和女人吵起來那無論如何也是男的輸了。孩子被吵醒了,在屋里哭著叫:“媽,別吵了!”。宋經老婆聽見孩子哭,更認為吵醒孩子的原因是宋經約了這么兩個人到家喝酒,罵得更兇:“老娘一天辛苦,你卻伙你的爹來吃來喝 。素質低,警察還信那些歪門邪道!你去信,改得了你的落后?能把你賣來讀書的姐妹妹換來?能把你窮死餓死的媽換來……”女人一邊放開音量發泄一邊進屋去,她沒有發現宋經真的生氣了。院壩里站了一些人,老圖老廖擠在人群里,很尷尬的張望著,但他們無法控制事態。人們只聽見屋里傳來“轟”的一聲,接著聽見女人凄厲的一聲慘叫。宋經鎮靜的走出門,徑直走進所長的辦公室。

宋經離婚了。

宋經成了一個自由的徹底無產階級,除了債務,女兒和屋里的一切歸老婆,但宋經覺得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尊嚴和自由。工作之余,宋經自由的和老圖談天說地,游山玩水,還在一個周末去桃園丫口拜望了廖老神仙。廖老先生也熱情地帶著兩位同道參觀了桃園丫口的風水,還重點研討了國民黨某師長的墳及其后代興衰關系以及某省府要員及其祖墳之淵源。宋經似懂非懂,只模糊的記住些“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龍,右白虎。”和“犀牛望月”“獅子滾繡球”“美女曬羞”等術語。而老圖和老廖,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高山流水遇知音,陶醉在他們的共同語言中。

宋緯和妻子敲開宋經的門時宋經正在電磁爐上煮活油面條。宋緯左手提個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右手提了一口鐵鍋和一把水壺,背上的背籮里還背了一大包被子枕頭之類的東西。宋經覺得兄弟像在逃犯,像逃荒躲難的災民,正要笑,再往兄弟身后一看,才看見兄弟媳婦腆著一個大肚子像一只企鵝一樣一步一拐的跟在后面,宋經明白兄弟一家是要生產了。宋經一下子記起了陶三老爺跳神的那個夜晚,記起了那晚牛十五苦楚的笑和牛十五的死。

解救被拐婦女兒童的新任務安排下來。宋經把兄弟一家送到鄉醫院婦產科,留了一把鑰匙給兄弟,和醫生打了招呼叮囑好兄弟相關事宜后和王凱老趙再次踏上解救被拐婦女兒童的路。

想到一去恐有些時日才回來,宋經抽空去了一趟老圖家,不料老圖老廖兩個老頭正坐著喝酒。兩人坐在回風爐旁,各端一個綠色的質量極差的那種塑料杯子,火爐上撒了許多花生米,兩人有一句無一句的在閑扯。

“坐,”老圖說,順手遞過一張塑料小登。

“去哪里?”老圖仿佛是明知故問。

“去該去的地方,”宋經說“十多天,回來我陪你們去桃園丫口。”

“小宋,唉!”老廖仿佛有難言之隱,嘆口氣,很沉醉似的呷了一口酒,咂咂嘴唇,還是沒說話,竹枝似的手伸在火爐盤上捉花生米,但精力不集中拇指和食指伸到爐盤上就被燙著縮回來。

“小宋,”老圖說“你父親的墳山這久你去嗎?”

“好久沒去了。”宋經說。

“你爹那個地方不錯,福人落福地,你爹是個聰明人,竟然找著那么個好地方。”宋經不明白,只是不止一次聽到別人議論說父親的墳山好,具體好在哪兒,有多好,沒有人能說個明白。

“一墳二宅三命運,八卦九星十天干。”老廖說“不過,那個地方有些不足。《葬經》云:地有四勢,氣從八方。故葬以左為青龍,右為白虎,前為朱雀,后為玄武。玄武垂頭,朱雀翔舞,青龍蜿蜒,白虎馴順,則家道中興,百世其昌。形勢反此,法當破死。故虎蹲謂之銜尸,龍踞謂之嫉主,玄武不垂音拒尸,朱雀不舞者騰去。以支為龍虎者,來止跡乎岡阜,要如肘臂,謂之環抱。以水為朱雀者,衰旺系形應,忌夫湍流,謂之悲泣。‘忌夫湍流’,你知道嗎?你父親對面的馬尿河,秋冬溫馴,拱衛福地,而春夏暴戾如虎,汪洋恣肆,實為吉地之傷……”老廖口若懸河,律論滔滔,宋經似懂非懂,如墜云霧之中。

還是老圖善解人意,把老廖的宋言給宋經做了詳盡的翻譯:“你老猴兒那個地方,非常大氣,非常開闊,山環水繞,虎踞龍盤。但是,前面那一條水,春夏暴漲,秋冬干涸,暴漲時聲如響雷,尤其左面那個坳口,時時風聲如獅吼,你想,如果一個人睡覺的地方噪音太大,睡得安穩嗎?”宋經似懂非懂,機械地點了點頭。“所以你弟兄二人要在你父親的墳山左面的坳口種上風水樹,擋住左山坳的風,要在馬尿河的上游多種樹,防止水土流失河水暴漲。”“左面種樹還可以辦,上游種樹,不現實,馬尿河的上游是馬塘縣文革鄉,那是跨縣跨鄉的事,難啊!”宋經說。“心動神知,點到為止,心誠則靈,只要你去做。”老廖的話像談禪。

十一

還是山東德州。

在上次小沈和老趙遇到木訥卻還會唱云南山歌的鼻子一根蔥的女人的村子里,宋經仿佛有所等待又有些不安,宋經像考試后等待分數卻又擔心分數太低令自己失望的小學生。小沈和老趙卻很陶醉似的談論著上次鼻子一根蔥似的女人的幽怨的眼神,婉轉的歌聲。

“這家已經沒人了。”陪同去的村干部說,“這家的女人是個解救對象,來自云南梅縣,但多次勸說她連回老家看一眼都不愿去,據說她老家沒人了。”

“她話很少,愛唱云南山歌,鼻子一根蔥似的……”小沈賣弄似的接著說。

“看,那是他的墳。”村領導指著不遠處一座小小的墳墓說。那其實只是一座簡陋的小小的土堆。“你們云南人奇怪呢,”村干部說“這女人臨死會說話了。但只是重復幾個字,讓大家猜了好幾天,你們猜她說什么?”為了活躍氣氛,村干部和遠方來的警察聊開了。

“回家,愛,云南,”小沈快速說出自己所猜的答案。

“不是,”山東村官說。

“爹,娘,我想你們,”老趙也湊了一個答案。

“不是,”山東村官說。

“是四個字,南方,四,經。”村干部說,“南方是她老家的方向,所以我們把她的墳墓朝著南方,另兩個字,不知啥意思,無法落實。可憐的人啊,不知她老家是你們縣哪個鄉鎮。”

“四,經。怕是她在房前屋后藏了四桶黃金”小沈開了一個玩笑“或許是每月四日是她的月經期。”

“放屁!”宋經冷冷的說。因為這次行動宋經是組長,小沈便不再說話。

回到住處,宋經關上門,用被子捂著頭大哭了一場。

有人敲門,宋經趕緊用毛巾擦干淚痕,打開門。

一位衣著比較得體的干部模樣的人站在宋經面前,顯然,是這位干部模樣的人敲的門。

“我是鳥窩鄉鶯寨的朱四,還記得吧?”來人說。

“……”宋經不知該說些什么。宋經的記憶,閃電似的飛到遙遠的鶯寨遙遠的童年……

宋經七八歲時,姐姐宋花花也是十五六歲的人了。十五六歲的姐姐宋花花就像他的名字一樣美麗清秀得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村里村外年齡上下的年輕人們都構思著種種采花的美夢但智慧而矜持的花花都讓她們的夢一一破滅——除了朱四。

朱四是當時鶯寨唯一的高中生,但朱四特殊的身份抹去了朱四作為寨子里唯一高中生的榮耀——朱四是“少數民族”。

鶯寨是烏蒙山系環山一帶九溝十八寨的第一大寨,苗彝漢雜居,苗族人口最多,彝族次之,漢族卻只有村東頭姓朱的一戶人家。但鶯寨絕對是民族團結一家親的典范,這里不論苗彝漢,平等互敬。一家的客,都是大家的。一家的事,全村人辦。這朱家人丁不旺,數代單傳,代代傳承了吹嗩吶的絕技,也算是匠人之一類,又逢請必到,所以很和達得人,老幾輩人就開始戲稱朱家為少數民族了。

作為少數民族的朱四讀書很是了得,但朱四在年輕人中的人緣卻不怎么好,尤其朱四和宋花花的深情交往,在鶯寨是遭到老老少少反對的。鶯寨認為,男女交往的最高境界最后歸宿是結婚,但異族通婚,在鶯寨還不是那樣的自然,自由。花花的族人總愛在花花父母面前說起家規族律,花花的父母也不只一次明令禁止花花與朱四的交往。“那個砂(苗語:漢族娃兒)有啥子好的,識得幾個狗腳跡,沖天沖地的,無大無小的,有啥子稀奇,我托人給你在刺竹壩找個好人家。”花花的娘不只一次這樣說。花花娘說朱四沖天沖地無大無小無外乎朱四曾當著花花父母的面說過婚姻自主不準干涉要帶花花遠走之類的話,其實花花一家很欣賞這個“少數民族”年輕人的大方,干練,踏實。花花不辯解也不反駁,她和朱四的計劃早在父母和族人不知道的那些夜晚制定好了。

而花花的爸,以一家之長的威嚴未經花花同意就將花花許給了馬氏族長老掌壇師的大兒子馬六七。

朱四拼命讀書,他要帶著自己心愛的人走出鶯寨走出大山。

花花默默耕種,因為朱四衰老的父母扶持孩子讀書已力不從心。花花在暗中支持著自己心愛的人。

當朱四成功考取一所名牌大學花花的弟弟宋經也考上鄉里的初中后,花花慎重的向父母提出到礦上打工的要求。

在城市里苦讀的朱四,接到花花的父親逼迫著宋經寫的一封信后,再也沒回過鶯寨。宋經記得那封信里仿佛說花花已經準備和礦上的老板結婚了,說花花不會嫁給窮得兩個卵子響叮當牙齦上也沒肉的砂……

后來,花花在礦上消失,而她的消失有若干個版本。宋經,苦讀的宋經,只模糊感覺自己讀書的路上,左一腳,踩著的,是姐姐的血淚;右一腳,踩著的,是姐姐的艱辛……

“我來晚了!”朱四長嘆“雖然我一直在尋找。”

“我有罪!我不是人!”宋經撕扯著自己的頭發,痛苦的蹲下去。

十二

回到鶯寨,兄弟一家已雙雙外出,他們在醫院里分娩的小孩在出院三天后夭折了。

宋經在寨子里轉了幾圈,尋不見過去的一點影子,聽不到幾聲熟悉的招呼。和自己年紀上下的都出外打工耍世界去了,年紀大的死的死了老的老眼昏花眼屎成堆認不出自己,小的學生娃娃或沒讀書的根本就不認識自己。自家的老屋在記憶里是那樣的高大亮敞,而今卻矮矮的像坨稀牛屎黑糊糊的。過去門前那棵果實累累的香桃樹,如今佝僂著腰光禿禿的只剩下幾根大點的枝條。屋后曾經是童年樂園的大竹林,現在只見稀稀疏疏的幾根瘦竹立在風中,它們沒有一片葉子,在枝條上結了一些花穗樣的骨朵。竹開花,敗人家,難道這竹子也遭什么厄運?

忽然,宋經在自家老屋的后陽溝里看見幾叢柳杉木苗,那是去年自己去外縣出差時向一個林場老板要的,回來就告訴過兄弟宋緯叫他把樹苗種到父親的墳前墳后去,但偷懶的宋緯并沒有去。

宋經從地上拔起兩捆木苗,向著埋葬父親的那片山野跑去。

責任編輯 郎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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