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于被內部員工揭發,全球第三大制藥商葛蘭素史克因虛假廣告被處以30億美元的罰款,作為檢舉人的“吹哨者”也因此獲得不菲的獎金。道德在利益面前傾斜,也要靠利益去找回平衡。法律重賞 + “吹哨者” + 訴訟 = 治理方案,是美國社會公司治理的有效武器之一。
2012年7月3日,《華爾街日報》以“葛蘭素史克認罪,接受30億美元罰款”為標題,詳細報道了制藥巨頭葛蘭素史克(GlaxoSmithKline)因為追逐暴利違反游戲規則被處以巨額罰款一案的細節。
作為全球第三大、英國第一大制藥商,葛蘭素史克長期享有良好聲譽。打開其中國官網,企業使命映入眼簾,“我們的總體追求是:讓人們能夠做到更多、感覺更舒服、生活更長久,從而提高人類的生活質量”。翻譯得有些佶屈聱牙,但不失一個老牌英國藥業巨擘的尊貴高雅。其企業使命不談銷售,不說利潤,甚至不談疾病和藥品,不知道的人可能認為這是一家類似比爾與梅琳達·蓋茨基金會(Bill Melinda Gates Foundation)的慈善機構。作為一個在美國生活多年的消費者,筆者本人和身邊的同行們也都非常尊重這家著名的跨國公司。
這么一家視“提高人類的生活質量”為己任的公司,究竟犯下了何等的劣行?一言以蔽之,就是虛假廣告和向管理機構隱瞞關于藥品安全的數據和資料。也就是說,葛蘭素史克撒了彌天大謊,既對消費者撒謊,也對政府監管機構撒謊,美國司法部稱此案為本國歷史上最大的一宗醫療健康欺詐案。國內媒體報道此案時多把“settlement”一詞翻譯為“和解案”,實在有失偏頗。“和解”是“不再爭執,歸于和好”的意思,而此案是地道的刑事訴訟,強調的是犯罪行為對社會和國家的整體傷害,遠比民事訴訟來得嚴厲。因此,這里根本沒有任何“和解”可言,一方指控,一方服罪認罰,不是“不再爭執”,而是“罪證如山,爭執結束”,不是“歸于和好”,而是“重罰罪犯,殺一儆百”。
利欲熏心,不擇手段
葛蘭素史克在美國市場的所作所為,與小說或是電影中的畫面頗為類似:其把目標瞄準握有處方權的醫生,以包括科羅拉多滑雪度假、歐洲游、麥當娜演唱會門票以及免費SPA等不同形式的“禮物”賄賂后者。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美國醫生也不能免俗,于是筆下留情,胳膊肘就向葛蘭素史克拐了過去。顯然,醫藥分家也并不能保證杜絕劣行。
這些還是雕蟲小技,更厲害的是葛蘭素史克面對廣大消費者的洗腦廣告。在美國,政府對消費者的保護非常嚴格,葛蘭素史克這樣一個在美國運作多年的公司,不可能不懂得其中的規章制度,但是暴利誘惑之下,它仍然選擇了冒險打擦邊球。
此案共涉及葛蘭素史克旗下的三種藥品,其中兩種是治療憂郁癥的帕羅西汀(Paxil)和安非他酮(Wellbutrin),以及治療糖尿病的文迪雅(Avandia)。在美國,藥品上市以及藥效描述都需經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U.S.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FDA)批準,天花亂墜地夸大藥效,被稱為“商標外廣告”(off-label marketing)。而葛蘭素史克正是被指控非法宣傳了帕羅西汀和安非他酮的治療作用,聲稱前者適用于治療未成年人憂郁癥,而事實上此藥被批準上市的使用范疇根本就不包括未成年人。美國的法律本身就有空子可鉆,一方面藥業公司打廣告不能越雷池一步,一方面醫生卻可以視患者癥狀需求開處方,靈活用藥。
更為惡劣的是,葛蘭素史克竟然褻瀆科學,不惜雇用“專業醫學槍手”(medical–publication ghost-writer),在醫學雜志上發表文章,吹噓帕羅西汀在臨床試驗中對兒童憂郁癥子虛烏有的治療作用。并且,文章一出,葛蘭素史克的銷售人員人手一份,天花亂墜地推銷此藥為治療未成年人憂郁癥的仙丹妙藥。對于安非他酮,葛蘭素史克又如法炮制,用高達30萬美元的所謂“服務費”,收買了一位電臺主持人,其負責的一檔性咨詢節目頗為火爆。此公在節目里建議患有憂郁癥的聽眾服用安非他酮,因為“有助于改善性功能,或至少不會像其他治療憂郁癥的藥物那樣抑制性需求”。
不僅如此,葛蘭素史克還是個慣犯,四次因違規被罰。1998-2003年,該公司在明知FDA批準的使用范疇不包括未成年患者的情況下,多次違法向未成年患者推銷帕羅西汀。并且,盡管該藥物在臨床試驗中被發現有誘發自殺的可能,葛蘭素史克的銷售人員竟然還把免費樣品送到兒科醫生的診所。此外,公司聘用廣告和公關公司宣傳安非他酮可以治療肥胖癥、多動癥、藥物上癮和性功能紊亂。而無論是FDA的批準范疇或是葛蘭素史克自己的臨床實驗,都沒有把安非他酮與治療這些疾病聯系起來。有道是“是藥三分毒”,葛蘭素史克是藥業的領袖,當然深得其要領,然而面對巨額銷售額和利潤,其卻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立法治理,鼓勵“吹哨”
商人追逐利益,本無可非議。亞當·密斯曾說過:“我們的晚餐并不來自于屠夫、啤酒釀造者和面包師的善行,而是源于他們對自我利益的追逐。”可見逐利不但無可非議,還是社會和經濟發展的最大動力。但是人類歷史也證明,這種自私的逐利本能一旦失去控制將會露出猙獰的一面。遺憾的是,葛蘭素史克并非個案,利益和道德的博弈在商界每一個領域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發生。
既然依靠公司內部治理并不能完全控制貪婪,當然就需要依靠法律來治理公司的社會行為。鑒于法規常常形同虛設,美國社會里有鼓勵“吹哨者”(whistleblower)的商業習俗。所謂“吹哨者”指的是內部知情者檢舉揭發自己所在公司的不道德或非法商業行為,鼓勵的方法是基于“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樣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道德在利益面前傾斜,還要靠利益去找回平衡。在葛蘭素史克訴訟案中被引用的是著名的聯邦《虛假宣稱(廣告)法》(False Claims Act),又被稱為《林肯法》(Lincoln Law)。該法規定,“吹哨者”可以收到罰款的15%-30% 作為獎勵。美國的罰款動輒千百萬,“吹哨”的獎勵自然也是十分可觀。然而,即使是在美國,檢舉揭發自己的公司也是要冒丟掉飯碗的風險的。美國的法律制度非常繁瑣,雇主常常財大氣粗請得起最好的律師,所以一場官司打下來可以耗費數年時間,足以讓“吹哨者”時光耗盡、人財兩空,所以大多知情者寧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虛假宣稱法》的立法歷史對今天的中國頗有借鑒意義。美國內戰時期(1861-1865年),商業欺詐層出不窮,商人賣給南北雙方的物資,包括了拉炮車的病騾馬、瞎火的彈藥和不能射擊的步槍,商人逐利的貪婪本性暴露無遺,道德底線被一再突破,道德天平完全傾斜。于是在1863年,國會通過《虛假宣稱法》,因為當時是林肯任總統時期,《林肯法》因此得名。這部法律的特點就是允許個人代表政府起訴非法商家,因此而得到的賠償也可以分一杯羹。在這樣的重賞之下,很難去判斷“吹哨者”究竟是出于正義和社會責任還是被重賞所誘惑。但這似乎并不重要,如果結果是重懲了奸商,政府又得到了大頭(70%-85%),何樂而不為?美國政府在1987-2008年的20年間依據此法獲得罰款賠償達220億美元,而不少“吹哨者”也因此豐衣足食,功成名就。
在葛蘭素史克欺詐案中,扮演“吹哨者”角色的是該公司的廣告宣傳開發經理和地區副總裁。兩個“吹哨者”以大量的證據和事實證明,葛蘭素史克的欺詐行為給美國社會和軍隊的醫療保險體系造成了極大的經濟損失。他倆所聘請的是以打“吹哨者”案件而聞名的Kelton and Phillips Cohen律所,該所曾在2009年代表“吹哨者”狀告世界最大的制藥公司輝瑞制藥,指控其以“商標外廣告”方式非法推銷處方止痛藥Bextra(伐地考昔),輝瑞因此被罰23億美元。
“吹哨者”當然不只是存在于制藥企業。2012年初,包括美國銀行、花旗銀行和富國銀行在內的美國五大房貸公司,因在房主還有困難時使用作假文件加快收回房權(Foreclosure),而集體認罰50億美元,并承諾拿出200億美元幫助那些遇到困難的房貸者。這是一樁集體訴訟案,6名“吹哨者”一共獲得4650萬美元的獎金。其中一名“吹哨者”本身就是專職律師,她在代理一起房權被收回案時,捕捉到了這些房貸巨頭作假的蛛絲馬跡,也因此獲得1800萬美元的獎勵。
法律重賞 +“吹哨者” +訴訟=治理方案,這就是美國社會公司治理的有效武器之一。而美國的稅務局歷來也有獎勵舉報者的傳統,他們甚至有一張特殊的檢舉表格(Form 211),方便舉報者使用,只要稅務局根據舉報收回了更多的稅收包括罰款,舉報者就可以得到1%-15%不等的獎勵。
中國呼喚“吹哨者”
中美社會氛圍雖有著很大差異,但隨著全球化和跨國公司在世界各地的廣泛滲透和擴張,公司治理也越來越國際化。2011年底,美國國稅局公布了北京辦事處的電話和傳真,懸賞鼓勵舉報持綠卡的中國偷稅者。按照美國稅法,居住在美國境內、在海外擁有5萬美元以上資產或者居住在美國境外、在海外擁有20萬美元以上資產的美國公民和持有美國綠卡的外國人,都需要在2012年4月15日前向政府申報。隱瞞者將被重罰甚至坐牢。美國稅務局歡迎中國知情者“吹哨”,不但為他們保密,而且給予涉稅金額15%-30%的獎勵。顯然,美國稅務局已經率先把“吹哨文化”帶入了中國。
不爭的事實是,在中國,企業的自律和工商管理局的監管顯得有些蒼白無力。雖然中國的商業丑聞時常見諸報端,但幾乎都是在消費者受到了極大的損害后才得以曝光,我們還很少聽到內部“吹哨者”的哨音。在中國商業社會道德底線被一再突破的情況下,美國的“吹哨文化”尤其值得借鑒。其實,中國比美國更需要“吹哨者”,因為我們不但有外來的“葛蘭素史克”們,還有太多的“地溝油”和“三鹿奶粉”們。
筆者無意建議中國照搬美國的《虛假宣稱法》,但是公司治理既不能完全依靠公司本身,也不能等到巨大社會危害造成才亡羊補牢、殺雞儆猴。內部的“吹哨”往往可以喚醒公民的公德意識,防患于未然,也更能使公司的決策者在利益和道德博弈時有所顧慮。中國目前的體制基本是參與造假者得益—企業開工資和獎金,企業和個人皆大歡喜,這樣的社會氛圍本身就不鼓勵“吹哨者”。這也是筆者為什么會認為,我們的民族新性格是集體失語,社會新風尚是“個人不掃門前雪,豈管他人瓦上霜”。
說到打假,不能不提到被吳敬璉稱作是“市場清道夫”的王海。王海又有個雅號叫“刁民”。之所以被稱作“刁民”,是因為他一不是為維護自己的消費者權益,二不是見義勇為,他的維權是以盈利為目的的,所以使商家倍感恐懼,管理機構覺得他難纏,甚至也有消費者覺得他動機不純、品德不夠高尚。這反映了中國社會對以利己為目的的公益行為的一種鄙夷。劉墉說過一段話,意思是公益和慈善事業常常是以利己開始的,但并不失其為善事本身的性質。利己的初衷,可能在行善的過程中升華到利他的高度,今天的王海肯定早已不是17年前希望通過購買12副假耳機賺點外快的那個青島小青年。
搞笑的是,最近王海狀告海南養生堂藥業的產品“存在內容與包裝不符、使用過期廣告批準文號、包裝內容虛假違法”,養生堂公司的回應居然稱其“濫用權利,通過訴訟牟利”。筆者無意評定孰是孰非,但是 “通過訴訟牟利”顯然不應該被用作為虛假廣告和偽劣產品辯護的理由之一。
縱然王海是一個勤奮的“市場清道夫”,但是中國市場的垃圾越來越多,造假者有恃無恐,法規條例越來越細,執法難度越來越高,違法者越來越狡猾,消費者越來越不滿意。中國不僅需要“清道夫”,更需要一大批“吹哨者”去制止造垃圾的和倒垃圾的。“吹哨者”們或許并不都是見義勇為的英雄,他們中的大多數或許如同屠夫、啤酒釀造者和面包師那樣,動機源于對自我利益的追逐,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們享受美酒佳肴。
2011年,洛陽的一位消費者在向商家索要發票被拒后,憤然向當地國稅局舉報。幾經周折后,此公收到了國稅局煞有其事用特快專遞寄來的領獎文書—獎金1元。消費者一氣之下干脆把國稅局也給告了。不過在法庭上,被告拿出相關規定,指稱1元的獎勵完全符合規定:100萬元以下收繳入庫稅款額,給予檢舉人5000元以下獎金,1元當然符合5000元以下這個標準。而且依照100萬元與5000元的對應關系,對商家處罰為100元,原告應得獎勵為0.5元,所以1元獎勵并不違法違規。且不論對這樣的偷稅漏稅行為為何僅罰款100元,國稅局的1元獎賞也可能并不違法違規,但這樣的做法恰恰是扼殺社會“吹哨者”最有效的手段,是整個社會失語的病根。
法律重賞 + “吹哨者” + 訴訟=治理方案,這一方法雖然未必能解決中國商業社會的所有痼疾,但卻不失為一把高懸在公司內部的利劍。當道德底線被一再突破,潛規則盛行,一切都可以被“紅包”搞掂的時候,見義勇為雖然可嘉,但我們也到了需要鼓勵“見利勇為”的時候了。寫到這里恰好讀到關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人民政府獎勵制服劫機暴徒的十名勇士每人10萬元的消息。這些勇士們當然都是見義勇為者,或許也包含求生的利己動機,慶功是應該的,表彰也是必不可少的,金錢鼓勵更不失為一種重要手段。希望類似的獎勵能成為改善社會風氣的催化劑,讓社會涌現出越來越多的見義勇為者和“見利勇為”者,銷聲匿跡的將不僅是劫機者,還有“地溝油”和“三鹿奶粉”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