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移民偶談

移民，并非始于今日。允許富人移民，實現富人移民，這是歷史的進步。移民者輸出的是中國文化，這沒有什么可怕、可憂的。對于移民者，能完成時空的跨越，并落地生根，殊非易事。對有些人，移民無法回避自身的問題，此時，遷不重要，重要的是改變自己。??覺真法師/文

中國富人的海外移民潮，據說一年甚于一年。有調查報告稱，在未來三至五年內，移民外國的富人和專業人士，將超過一千萬人；98%的人，首選西歐、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北歐等地。

他們攜妻挈子，遠渡重洋，奔赴異國他鄉，所為何事？有人研究，移民出國定居的原因，大致上可歸納為以下五點：

一、選擇環境穩定、有保障個人發展空間的國家或地區；

二、為了下一代的教育和成長；

三、為了尋找優越的經濟條件和發展機遇；

四、對自己的財產安全擁有某種憂慮，早為之計；

五、目前個人或家庭、事業的發展，不稱心，不如意，希望變換環境，謀求新的機遇。

這些原因，都是可以理解的，它的認識作用或批判意義也一眼分明，無須再多說什么。但我認為，上述五個原因或未說的原因，只是現象，不是本質。我想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待移民與出國定居的選擇。

移民隨緣

什么是文化？眾說紛紜。因為，誰都在說“文化”，誰都在使用“文化”這個名相，但使用的涵義、使用時的所指，卻各不相同。近代的克羅伯（A. L. Kroeber）和克拉孔（Clyde Kluckhohn）這兩位人類學家，曾經探討了160多種解說“文化”的定義。最后，他們還是不得不總結道：“文化”只能是一套一系列的行為系統。也就是說，一切文化，都是人的行為；人的一切行為，以及一切人的行為，無不表現出了文化的傳統性、理念性和它們的價值系統。對這一總結，我認為是真正抓到了核心，即人的行為的本質了。人的行為，既是文化的體現，也是文化的不同層次，不同形態，不同民族性、歷史性與它們價值系統的反映。這與我常常講到的一句大俗話“文化不在書本中，不在課室里，不在口頭上，文化就在一個人的行為之中”正相一致。

移民，是人的行為。移居國外，移風易俗，移宮換羽，移花接木，孟母三遷，既是一種價值選擇，也是一種文化認同。從價值認同、文化認同到同氣相投，鶯棲喬木，好中求好，這才是移民思想潮流中最本質的東西。

人和人不同，人的差異性，決定了行為的差異性。既然移民是對未來發展的一種選擇，又是一種文化的選擇，文化的認同，那么，有遷居到西方去的中國人，也有從西方、從他方遷居到中國來的白人、黑人、棕種人。大家都有各自的喜愛，也都有各自的選擇。佛家講“緣”，這個緣，真的不可思議。想走與不想走，能走與不能走，移成了與移未成，移去了還有想回來的，這都是各自的“緣”。看到這個“緣”，認知這個“緣”，我們才能懂得隨緣，惜緣，愛護自己的緣。

“諸法因緣生，緣謝法還滅”。認知因緣，所以，我對富人移民，沒有負面的看法。能允許富人移民，實現富人移民，這是歷史的進步，時代的必然。凡有對此發出驚異、驚嘆與驚呼的人，我想，是對人心思變、人心會變、人心善變缺少了認知，也缺少了敬畏。對民心常存敬畏心、常存戒懼心的人，是圣賢啊—西方人叫先知，我們古代叫圣人。所以，柳宗元在他的文章中一再呼吁“觀民風者得焉”。得到什么？不是去看富人的去從，去看他們的搬遷，要看的是整個社會經濟成果的分配，社會經濟成長的共享，是對社會上更多弱勢個體或群體的關懷，是幫助大學生（年輕人）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真正做到擴大內需，這才是我們應當思考、應當關注的大局啊。以人為本，本就在這里。

移民仍是文化中國人

移民，并非始于今日。華僑，大概150年或200多年前，就一批批從中國跨海越洋，走向世界各地了。當我應邀去日本、去澳大利亞，遇到那么多上海老鄉；當我應邀到菲律賓、馬來群島，遇到那么多福建老鄉；到泰國，到星島，又遇到那么多廣東潮州老鄉；尤其到了法國巴黎，遇到那么多浙江溫州老鄉，我的驚喜，執筆難書。我不僅從他們的身上看到了華人在國外艱苦創業的歷史，而且看到了海外華人代代相傳的中華民族優秀的民族性、歷史性。因而，我為他們自豪，為他們今日的發展與成就，而分享到作為一個中國人的自豪和光榮。出于身歷其境的感受，與目睹一切后切身的體悟，我才在法國巴黎作了一場《國學與文化中國人》的專題講座。

中國人移民他國，可能國籍放棄了，但他的文化傳統、文化習俗、民族意識，或者借用弗洛依德學派（實際上是C.榮格）的話來說，集體無意識，是不會放棄，也無法放棄的。所以我講的文化中國人，不是談的國籍，而是中國悠久的民族文化、傳統文化，在他們身上，甚至已是第三代、第四代華裔的身上，我也依然感受到是那樣真實地、濃郁地、本色地被保存了下來。這是我很感動的，感謝他們把東方的中華文化傳播到了西方，傳播到世界的許多角落，他們依然是一顆愛國心，一顆中國心。難怪在中國革命史上，在中國近代史上，華僑都對自己的祖國作出過不可磨滅的貢獻。從這個意義上說，富人移民國外，沒有什么可怕、可憂、可慮的，他不是輸出暴力的、血腥的、恐怖的東西，他輸出的是文化，他帶去的還是中國人的民族性、傳統性的文化基因，在異國他鄉，在天之涯海之角，他們仍然會展現一個文化中國人的英姿豐采。

這個“文化中國人”，才是真正的中國人。移民，是時空的跨越，從這個世界，跨越到那個世界；從這個“實際”出發，又轉換到面對另一個“實際”（世界，實際，這都是佛教用語，是佛經翻譯給漢語帶來的外來語）。跨越是簡單的，能實現跨越，完成跨越，并且落地生根，才真的不簡單。

風生水起，水流成潮。水可以擋，可以攔，潮就擋不住、攔不住了。歷史潮流，時代潮流，社會潮流，有擋住有攔住的嗎？不但不好擋，卷進那潮流，有誰能脫身呢？我在海外，看到每一個移民，都有一個生動的故事。在澳大利亞，我聽一個華僑訴說他從越南移居而來的故事，聽得心酸，淚下點點。是呀，不同的移民，都必然有他不同的故事。那是一股流，思想流，生命流。在一股潮流中，那么多故事，那么多主人翁，飄越而去，從歷史的高度看，那也只是一群過客。羨宇宙之無窮，渺滄海之一粟。辛棄疾還要灑脫：“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鷓鴣的喚聲，您聽到過嗎？有人說，它喊的是：“留不得也哥哥，留不得也哥哥。”那是叫你前進，精進，莫停留，莫倒退。還有人說，它喊的是“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那是叫你別忘了故土，別忘了家園。

著名詩人聞一多先生曾有兩句詩：“人到中年兩不堪，生不容易死不甘。”他有悲痛，但也是他那個時代的激憤之言。其實，任何時空的跨越，恐怕都是生命的跨越，也即生與死的跨越，所以一幕幕演成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

他們沒有離開人生軌道，只是換了一種生存方式。

他們看似作出選擇，其實他們也是別無選擇。

中國文化，絕不僅僅是內陸文化，平原文化，禁錮在土地上的農耕文化，中國文化中也有海洋文化，也有走出閉關自守，勇于走向競爭和開放的文化基因。中國自古以來，在社會生活中，活動半徑最大的就是商人，今天移民的富人中，可能商人占了更大的比例，我不擔心他們移居國外，移居新的域外環境，會有不服水土的病灶或病情。當然，話不能說絕，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真有先天不足，后天未補，正如我國古代寓言中說的那只貓頭鷹（鴟鳩）搬家的故事那樣，─又該如何呢？

從前有個村子住著一只貓頭鷹，它從這個窩挪到那個窩，可是挪到哪個地方都不受人們歡迎。它于是竭盡全力向西方飛了三天三夜，才停下來休息。一只斑鳩很是奇怪，問它：“你累成這個樣子，是要去哪里呢？”貓頭鷹說：“這里的人都討厭我，說我的聲音難聽，這次我下決心搬到遙遠的西邊去，越遠越好！”斑鳩說：“搬家就能解決問題嗎？依我看，不管你搬到哪里去，都是一樣的結果。”貓頭鷹問：“那為什么呢？離開他們還不成嗎？”斑鳩說：“如果你不能改變那難聽的聲音，即使搬到最遠的西邊去，也同樣不會受西邊人的歡迎。”

是，遷不重要。重要的是改變自己。這則故事，對某些人來說，也許有借鑒的意義。

移民，不是人生終極的選擇

選擇，往往是二擇其一。

小時候讀《徐文長的故事》，有一則記憶猶新。徐文長到一位親戚家去住了幾天，主人有點不耐煩了，想趕他走，卻不便明說，因正逢陰雨連綿，便在墻上題了兩句話：

下雨天留客 天留我不留

徐文長看到了，心知肚明，又偏偏不肯走，怎么辦？他拿起筆來加了四個標點：

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留與不留，是一種選擇。移民還是不移，走還是不走，當然也是一種選擇。

去年10月，我應邀去上海出席一個學術研討會，讀到華東師大李向平教授論文中引述的資料：

中央電視臺《對話》節目，曾經邀請中美兩國即將進入大學的高中生參與。其中，美國的12名高中生，都是當年美國總統獎的獲得者，國內的高中生也是被北京大學、清華大學、香港大學等著名大學錄取的優秀學生。在價值取向的考察環節中，主持人分別給出了智慧、權力、真理、金錢和美等五個選項，美國學生幾乎驚人一致地選擇了真理和智慧。他們這樣解釋：如果我擁有智慧，又掌握了真理，相應就會擁有財富和其他的東西。而中國高中生，除了有一個選擇“美”以外，沒有一個選擇真理和智慧，有的選擇了財富，有的選擇了權力。中美學生表現的強烈對比，令人震撼。（李向平教授在這里還有一條特別的加注：上海的宗教界領袖表示，如果讓他們做問卷調查，他們也會作同樣的選擇。這條加注，才真的讓我震撼。）

中美兩國學生的選擇，反映了他們價值取向的差異。仁者可以見仁，智者可以見智，當然這也足以引發我們更多的思考了。

無獨有偶。這幾天我在讀武漢大學麻天祥教授一本新出版的隨筆集時，讀到了他引述的馬克·吐溫的一則寓言─《生命的五種恩賜》：

在生命的早晨，仙女挎著籃子走來說：“這里有生命的五種恩賜：它們是歡樂、名望、財富、愛情和死亡，請作出你的選擇，因為只有一樣是寶貴的。”少年選擇了歡樂，然而，每一次歡樂都轉瞬即逝，令人失望。當少年日漸成年，又分別選擇了愛情、名望和財富。然而，每一次選擇，都讓仙女感到失望：他從愛情中每獲得一個小時的幸福，隨之而來的是一千個小時的傷感；財富使他變得貪婪、吝嗇、瘋狂，乃至罪惡；名望使他聲名卓著時，他又變得驕橫、狂妄，終于在聲名狼藉中遭人鄙棄和憐憫。最后，當日薄西山時，他只能選擇“死亡”（與寓言原結尾有差異）。

對于這則寓言，麻天祥教授總結說：馬克·吐溫的意思，是要告訴人們，離開了對生命終極的追求，任何對物質、財富、名望這種種身外之物的索取，都是有限的，不能恒久的，缺乏意義的。他的結論是：哲學上的不確定性（人生的不可預測性），導致了人生價值的錯構。可見，人生的最大悲哀，不是與歡樂、愛情、名望、財富以及生存相對立的痛苦、失戀、無聞、貧窮和死亡，而是由于生死的盲目性所孕育的愚昧和虛妄。

這樣的思考，真的已進入佛家所謂出離生死、了脫生死的更高境界了。這的確是任何人都不能不作出的選擇：走出人生的盲目性和認知的愚昧─只有智慧，只有對生命的自覺。

移民，是一種選擇，但不是人生終極的選擇。人生，是一段未知的旅程，你知道你的明天在哪里？移民之后，必然還會面對更多的選擇，這是每一個“移”或“不移”的人都無法回避的。

無法回避什么？只要是人，就有人自身的問題。人必須回答自身的問題，人也必須學會自己保護自己，這就是人類自身的文化課題、人文課題了。你只要了解一下蘇格拉底的選擇，了解一下老子、孔子的選擇，了解一下佛陀的選擇，你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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