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起涮羊肉,北京人似乎特神氣,因為他們有“東來順”什么的。其實上海也有涮羊肉店,老字號有“洪長興”,是馬連良在上海唱戲時開的。馬是回族人,戲班里從琴師到跑龍套的都是回族。那會兒在上海跑碼頭,吃飯成了問題,唱紅后馬連良索性就開了一家涮羊肉店,在連云路延安路口,上世紀80年代我去過幾回,要排隊!現在那里成了延中綠地。
現在“洪長興”搬到南京東路廣西路口了,店經理叫默哈默德·宗禮。他也是回族,本名叫馬宗禮。云南南路延安東路口也新開了一家,環境優雅。
“洪長興”的羊肉切得真地道,這是羊肉好吃不好吃的關鍵。還有羊骨髓、羊腰、羊肝等,羊油做的蔥油餅特別香脆,別處吃不到。我不敢經常去那里,怕一不小心就吃多了,胃里的東西要慢慢消化好幾天。
浙江中路上的“南來順”,也是一家老店。這一帶還有幾處清真飯店,不光羊肉嫩,羊雜湯鮮,馕也做得特棒。有一年,我跟上海監獄管理局的干警押送犯人到新疆去,為了一路上讓犯人吃好睡好,監獄管理局的后勤人員特意到這里來采購幾大袋馕,以確保正宗。
現在上海還有數不清的“小尾羊”、“小綿羊”,都是成規模的涮羊肉連鎖店,誰說上海吃不到正宗的涮羊肉?在家吃也方便,插上電,電涮鍋就翻騰起來了,從超市買來排列整齊的羊肉片,一涮就行,調料也有現成的。
提起涮羊肉,想起一樁往事。
母親在世時有一個很要好的小姐妹,住在我家對面,平時一起在生產組里繡羊毛衫的。她過去在百樂門里做過舞女,后來成了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解放軍過長江后的第三天,這個上校軍官帶著大老婆奔香港了,把一個兒子和一個大老婆生的女兒扔給了她,從此杳無音信。
幾十年來,她就是靠一枚繡花針繡出了一家三口的吃喝,處境尷尬時也會趁天黑未黑之際跑跑當鋪。她居住的那套統廂房里有一套紅木家具,沉沉地坐著一絲底氣,也仿佛守著一份微弱的希望,可是短短幾年里就一件件地搬光了。十年動亂時,紅木家具賤如糞土,她家的一具梳妝臺雕飾極精美,臺上坐著三面車邊的花旗鏡子,一點也不走樣,才賣了60元!
這個女人因為從前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據說還吸過一陣鴉片,身板單薄,臉頰瘦削,一幅弱不禁風的樣子,但是鼻子很挺,膚色也白,一臉的滄桑感,特別在她靜靜地抽著煙的時候。
她的酒癮很大,每天要喝兩頓白酒,她家里的茶杯沒有一個不散發出濃濃的酒味,洗也洗不掉。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她家筷子,象牙筷上鑲嵌著閃閃發亮的貝殼,真是美極了!用這樣的筷子去挾紅紅的、圓溜溜的油氽果肉,一次沒挾住,再挾一次,真是很有點情調的呢。
大人叫她“老三”,因為她在家里的排行老三。我則叫她“李家姆媽”。
李家姆媽對吃是很講究的,那時物資供應緊張,買什么都要憑票,但她有一幫酒友,省下來的票證給她,所以她的香煙、老酒、肉、魚、糖等基本都能保證。一到冬天,她就開始籌劃吃涮羊肉了。今天的年輕人聽到“籌劃”兩字或許會笑,但在當時確實要群策群力地籌劃。在豬肉都需憑票供應的情況下,羊肉在菜場里幾乎看不到,就得到郊縣或外省去找。北風緊了,羊肉還沒買到;屋檐下掛起了冰棱,羊肉還是沒買到;下雪了,密密麻麻的雪片飄到頭發上,眉毛上,粘住了不肯融化,我再去她家里。
哦,廚房里說說笑笑的好不熱鬧,七八條人影在燈火下晃動,女兒在升火鍋,兒子在拌花生醬,我心中一喜:羊肉一定買到了。李家姆媽在里面的房間里找酒杯,大大小小擺了一桌子。“再過一小時來吃涮羊肉,把你媽拖過來。”她歡天喜地地說,簡直是有點老天真了。今天,這張笑臉還清晰可憶,眉宇間真有一絲凄涼凍著。
涮羊肉當然好吃,菠菜和粉絲也很好吃,只是火力不足,鍋湯起沸常常要過些時間,七八雙筷子一起開涮,小小火鍋怎么經受得起。吃著喝著,看一眼窗外大雪飄飄,額頭上就止不住滲出汗來,我的臉很燙很燙。李家姆媽的兒子快要中學畢業了,像個大人,但動作總嫌粗糙。她女兒在一家街道工廠做,朋友已經談了好幾個,一個也沒成功。但她很懂得打扮,一件大紅的絨線衫,領口扎了一條亮晶晶的白綢巾,烏黑的頭發披在肩上,喝了點酒后非常美麗。
很溫暖的一夜。
偏偏,李家姆媽喝多了,先是唱樣板戲,唱著唱著,唱起了電影歌曲,然后是很好聽的小曲,最后居然哭了,眼淚真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地掉下來。母親和鄰居們一起勸她,她不聽,有點撒嬌的樣子。兒子放下筷子,一籌莫展的樣子,女兒平時跟娘話就不多,此刻早躲進自己的小屋看《白毛女》劇照了。
一鍋渾濁的湯噗噗地沸騰著。
綠的菠菜,紅的羊肉。
最終,我還是拉著母親的衣角回家了。母親手里挾著一包李家姆媽來不及繡完的羊毛衫。雪停了,弄堂里的積雪很厚,也很白,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踩了上去。冷冷的月光讓我想起李家姆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