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孩子

雨天，走路回家。便道上，有外鄉(xiāng)人蹲在地上擺攤售菜。那些白天沒賣完的蔬菜擠在塑料布上，論堆兒賣。外鄉(xiāng)人的孩子身披破雨衣花著小猴兒臉和弄雨水玩兒。

孩子五六歲模樣，落寞地游離在人群之外，只跟手里那根小棍，小棍下面那片飄在積水中梧桐的葉子有某種認真倔強的聯(lián)系。

2010年的這個時候，我的身邊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群孩子。某種機緣讓我跟那些孩子們相處過一段時間。

一個朋友，接手了一間打工子弟學(xué)校。暑假，學(xué)校的老師大部分都放了假。待遇低，沒有寒暑假的話，學(xué)校不易招來老師。孩子們呢，不能放。朋友著了急，到處電話求援。

答應(yīng)得痛快，答應(yīng)完以后犯了踟躕。我問朋友，我給那些孩子們講什么呀。朋友也干脆，能攏住不野跑去就成。

找書泡圖書館，斜冠著盔歪搭著甲，急匆匆地我就上了陣。生編硬造的，我給我的課起了個名字，叫《蔬菜種植史》。不知道正規(guī)學(xué)校里有沒有這門課，反正，我覺著那些賣菜人的娃娃們應(yīng)當(dāng)了解攪裹在他們生活當(dāng)中，抬眼能見，伸手能摸，他們及他們的父母賴以養(yǎng)命的那些東西。

教室是大倉庫隔成的一個一個小間，沒有講臺。墻上的黑板與孩子們桌椅之間的一長溜兒空地兒就是我的把式場子。

從早市上我買了一掐子黃瓜帶進教室，沒地兒放，放在面前一個小胖子的桌兒上。抽出一根兒，我舉著，問坐在下面離離散散的十幾個孩子：“孩子們，這個東西叫什么？”

“黃……瓜……”孩子們有氣無力地答，小胖子拉了一個怪音。

“對，大家都認識，不錯。”我把那根黃瓜遞給小胖子，“獎給你，下課，洗了再吃。”小胖子接了，孩子們竊竊地笑。

“行，有互動，不會冷場。”我心里說。

“胖子，你起來。”小胖子扎煞著從擠擠的座位上站起來，椅子腿兒與地面發(fā)出不小的摩擦聲。

“黃瓜什么顏色？”

“綠的唄。”胖子回答，不屑中有一股故意的慵懶。

“別坐下，胖子。那你來說說綠綠的黃瓜為什么不叫綠瓜而偏要叫黃瓜？”

“全這么叫唄！”胖子訥訥。

其他孩子的眼睛里有了一點兒亮光——污玻璃見濕布被抹一道的那種隱含的清澈。

“開市大吉！”我跟自己說。

植物也會走路，我跟他們說起原產(chǎn)地。植物的名字不是一成不變，舉著黃瓜當(dāng)例子，我給他們講張騫講西域，什么叫出使，黃瓜最初姓啥，為何中途換了姓。

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堂課，沒有一個字的板書。那一掐子黃瓜送得還剩下兩根兒的時候，下課鈴響了，其他教室里的孩子們擠在門口探頭看新鮮。

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從老玉米西紅柿到印第安人，辣椒煙草和菲律賓，蔥頭洋火洋釘子，石榴西安楊貴妃，菊花和日本，大蔥與山東，茄子和白居易，棗花與釀蜜……拿一種蔬菜起頭兒，一兩天講一種。孩子越來越多，學(xué)畫畫學(xué)英語的孩子們棄了英語和畫兒，連同他們的老師——那些漂亮的志愿者時不常地也過來聽聽。

我翻書，頻繁地跑國圖，認真?zhèn)湔n，仔細板書，唯恐說漏說錯了。

那段時間是一段快樂的日子。講個三五天，我就給自己放天假。也去學(xué)校，讓孩子們寫作文。第一篇作文的題目叫“我最愛吃囗囗囗”，可以寫講過的蔬菜，也可以寫麥當(dāng)勞，寫得好與不好放其次，必須真實。孩子們啃指甲咬鉛筆歪著小腦袋安靜地寫，我呢，跑街上買一些冰棍，順便犒勞自己兩瓶啤酒，帶著點兒酒意回來。大小顏色不一的本子收上來，我挑一些讀，讀一篇發(fā)一根兒冰棍。有好句子還讓孩子們自己抄到黑板上。

小胖子的字寫得不大好，一疙瘩一塊，有些地方涂破了紙。他認真地使著拙勁。我逗他，就不念他的，瞧他那雙嵌在圓臉上平時亂滾的大黑眼珠巴望著盯住死瞅我不放。瞧著手里的本子愈來愈少，快輪到他了，我掏出點錢，說：“胖子，去學(xué)校門口小超市幫我買兩瓶啤酒，讓老板給打開。不許跑，數(shù)著步數(shù)，回來告訴我。”

小胖子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他的作文抄到黑板上，他沒注意。坐定了，才瞧見。我喝了一口啤酒讀黑板上的字。小胖子從吃驚局促到慌張，甚至那一小點兒長出氣的自負都沒逃過我的眼睛。

小口抿著酒，聽被我叫到黑板前的小胖子磕巴地再讀他自己的文字，我感受到了一種若有若無的幸福。那種幸福水霧一樣從有蜘蛛網(wǎng)的屋頂散下來，我眼前的孩子們連同那些桌椅門窗離我越來越遠，越遠越清晰；童音、蟬鳴、咳嗽，仿佛隔著厚厚的什么東西……

那一期作文的題目是“我想養(yǎng)一只囗囗”。胖子寫的是“我想養(yǎng)一只機器貓”。

小胖子大概是河南人，我沒問過。從我給他們上第三節(jié)課開始，他就一直給我?guī)卟恕Ｊ悄菢樱热绲诙煳蚁胫v講土豆，我告訴孩子們，讓他們從家里帶一個土豆到學(xué)校。開課的時候，大伙兒都把土豆放桌上，誰的大我用誰的。芹菜的長短，西紅柿紅色的深淺，柿子椒底托的圓癟，盡量的，我盡量往小胖子所帶的蔬菜上靠。我喜歡小胖子。

隔了一個休息日，小胖子忘了帶下一節(jié)課要用的豆子。課上了小半截，一個有虎牙的中年男人提了好大的一個兜子等在門口。那兜子里有好幾種豆子，鮮的，干的，每一種分別裝在不同的袋子里。

朋友的學(xué)校坐落在一家廢棄的工廠內(nèi)，七扭八拐，進學(xué)校要穿過四五道門。自備個簡陋的小食堂，主要是為老師們以及一些家遠的孩子解決午飯的問題。第一天上午的課完成之后，我不想給我的朋友添麻煩，溜達到門口一家小館子吃飯。學(xué)校的孩子們臉貼著玻璃看我坐館子里喝酒。我把那四五個孩子叫進屋，蓋飯，瓶兒可樂我賄賂他們，條件只有一個，不許回校說我喝酒的事兒。唧唧喳喳的他們吃完抹嘴走了，朋友的短信進來：你少喝點，我這兒沒地兒睡覺。呵呵，孩子的心底沒秘密。

有一堂課我遲到了，來不及回車上拿我頭一天預(yù)備好的本子。進了大門，隨手揪了一棵藜草，那一堂課我就是用那棵北京人嘴里喚作“豬菜”植物搪過去的。我知道我講“杖藜扶我過橋東”孩子們聽不懂，可我手里這棵草他們認識。甘肅的，河南的，安徽的，不同地方的小孩兒對這棵草有不同的叫法，那種叫法是老家在他們身上的痕跡，算不上一種烙印，甚至連烙印的慣性都算不上。他們的父輩背井離鄉(xiāng)，帶著他們。他們的童年在對明天無限憧憬某種不安的期待里被淹沒，撕成碎片。家鄉(xiāng)不屬于他們，城市也不屬于他們。人，父傳子子傳孫；農(nóng)作物，打了種子接種下一茬；老牛產(chǎn)下小牛，老狗生了小狗，爺爺?shù)膶O子趕著爺爺牛的孫子耕作同一坰地，奶奶的孫女撫著奶奶所養(yǎng)花貓的孫女坐同一個門檻的場景再也不會重現(xiàn)。

我們自己呢，久居城市，我們的花貓我們的門檻在哪兒？是那些孩子嗎？如果是，抱緊了多坐一會兒；如果不是，又是什么？我們的懷里老空著，會怎樣？

兩個多月的時間，我跟那些孩子混得極熟，他們有著各種各樣的想法，小胖子還送了我一只麻雀。胖手熱乎乎地攥到學(xué)校。

離開學(xué)校的那天我沒跟任何人打招呼，照例請小家伙兒們蓋飯、可樂。他們走后，我背對著門口面朝墻，一瓶兒啤酒喝了好長時間，喝著喝著，眼淚落了下來。

那間學(xué)校在北京一個叫西北旺的地方，東搬西搬，在那兩年里搬了兩次家。離西山不遠，學(xué)校沒有標(biāo)牌，可名字里帶有“燕京”二字。我朋友——那家打工子弟學(xué)校副校長的名字叫魏來。

【背景】燕京小天鵝公益學(xué)校，目前總規(guī)模學(xué)生400～500人，一年級150人左右，2、3、4各年級60～70人，5、6年級各30～40人，累計減免學(xué)費約7萬余元，發(fā)放助學(xué)金約2萬余元。教師20余人，其中志愿者4～5人，其余為專職教師。為保證教學(xué)質(zhì)量所聘任的老師，全部是大專以上學(xué)歷并取得教師資格證的老師，都有3年以上工作經(jīng)驗，老師的工資最少月薪2300元，高的月薪達3500元，教師工資兩年約45萬元。現(xiàn)房租年19萬元，原房租年8萬元，兩年累計支出21.5萬。冬季取暖含燒開水費用兩年累計3萬余元。

現(xiàn)地址：回龍觀鎮(zhèn)，定福皇莊，生命科學(xué)園北側(cè)。兩年間投入費用：學(xué)費收入約35萬元，捐款10萬余元，校領(lǐng)導(dǎo)幾人自己出資超過25萬元。

編輯/麻 雯 mawen2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