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炮侯”不是傳說

細細回味，“槍炮侯”侯久滿的人生命運之所以能給人難以磨滅的印象，不僅僅在于這個人物形象的鮮活個性與剛?cè)岵⑴e止莫測，更在于他內(nèi)心世界的豐富性、復(fù)雜性，以及其精神世界概括包容了近現(xiàn)代中國歷史上一代人命運的厚重感。

讀了海波洋洋六十萬言的長篇小說《槍炮侯》，感覺主人公侯久滿的形象著實令人五味雜陳，難以忘懷。這是個出身粵洋水師炮弁的一介武夫，在甲午海戰(zhàn)及庚子抗擊八國聯(lián)軍作戰(zhàn)中出生入死，因痛感大清軍隊“器不如人”，遂終生為制造出“天下最好的槍炮”而奔走操勞，于時代大變遷的風云際會中成為廣東槍炮局乃至中國槍炮制造業(yè)的變革先鋒，最終卻心有未甘地倒在了辛亥革命的炮火硝煙中。這樣一個在晚清時代縱橫捭闔、為所欲為的奇男子，不妨可以說，在他的命運沉浮中暗寓著國運的起伏，在他的悲劇人生里又預(yù)示了國民的新生。

因為侯久滿形象的血肉豐滿，身世傳奇，致有熱心的讀者按圖索驥，對于清朝的北洋、南洋、福建三支水師及各行省的槍炮局五品以上官員進行了搜索尋覓，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歷史上并沒有侯久滿這個人物，“槍炮侯”只是個傳說。以假可以亂真，說明了侯久滿藝術(shù)形象的生動與魅力。侯久滿形象上聯(lián)天意——與清廷的最高統(tǒng)治者及各路督撫多方博弈，下接民氣——與社會上的三教九流甚至包括革命黨人都有著千絲萬縷的接觸溝通，傳奇性與日常性就如同一個硬幣的兩面，令人驚訝又令人信服地自然統(tǒng)一在他的行為舉止中。接受清廷的最高統(tǒng)治者慈禧的委托任命在廣東槍炮局總辦的位置上大展身手，卻又要時時警惕清廷埋在身邊的“明樁”“暗樁”的監(jiān)視打壓；與李鴻章、袁世凱等各路實力派督撫虛與委蛇，驚險萬端地一次次從對手的明槍暗箭算計中死里逃生；與西方列強侵入中國的勢力斗智斗勇，不擇手段地打擊粉碎西方強盜在中國土地上滲透掠奪的陰謀詭計；對孫中山先生為代表的革命黨人的反清活動疑慮重重又暗懷同情，百般無奈下選擇了逃避現(xiàn)實直至最后以身“殉國”。侯久滿的人生夢想，是強兵強國，盡一個軍人本分來報效國家。他對于造出“天下最好的槍炮”的向往，對于中國人的聰明智慧一定勝過西人的“奇技淫巧”的自信，對于將傳說中的國人自己設(shè)計制造的“二十八珠連環(huán)銃”變?yōu)楝F(xiàn)實的決心，到了癡迷不可自拔的地步。為此，他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欽犯”后裔戴刀、英軍戰(zhàn)俘赫頓等一批技術(shù)人才網(wǎng)羅藏匿于自己麾下；私自編練海上武裝，襲擊劫奪西方列強走私的鴉片與軍火船只，掘得了自己的槍炮局研究制造槍炮所必需的“第一桶金”；敢于創(chuàng)新，遠見卓識，終于研制出了獨步天下的“粵局機關(guān)槍”，并且一次次粉碎西方列強及國內(nèi)多家利益集團竊取新槍械資料圖紙的陰謀；最后，卻落得個報國無門，制造出新型槍械用以強兵強國的夢想胎死腹中，腐朽透頂?shù)姆饨▽Ｖ仆醭犎味嗉依婕瘓F對他的聯(lián)手扼殺，“槍炮侯”壯志難酬悲憤赴死的結(jié)局。“槍炮侯”傳說的興起到湮滅，恰恰經(jīng)歷了從甲午到辛亥的風云激蕩，伴隨著撼天動地般發(fā)生在神州大地上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讀來令人心潮澎湃，感慨萬端。

毫無疑問，侯久滿的形象堪稱為中國當代文學(xué)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成功的典型人物形象。細細回味，“槍炮侯”侯久滿的人生命運之所以能給人難以磨滅的印象，不僅僅在于這個人物形象的鮮活個性與剛?cè)岵⑴e止莫測，更在于他內(nèi)心世界的豐富性、復(fù)雜性，以及其精神世界概括包容了近現(xiàn)代中國歷史上一代人命運的厚重感。正如侯久滿最終選擇自己命運著落時的自白所言：“老侯與大清告別的最好辦法，也許是：自己革了自己的命。”因此，侯久滿之死，既蘊涵著對根腐樹爛的清廷“與汝偕亡”的悲憤，也宣告了他對于自己的同情及加入革命黨人的兒女弟子所交代的“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的大徹大悟，還有他為之奮斗一生而無法實現(xiàn)、只能寄希望于后人的“強兵強國”的夢想遺愿。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槍炮侯”的形象及其命運故事并不是傳說，他真實地折射出豐富多變的歷史萬象，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復(fù)雜與堅韌，宏觀地展示了近現(xiàn)代以來中國發(fā)展變革的大趨勢及其內(nèi)在的秘密。我想，作為一個成功的藝術(shù)典型，“槍炮侯”的形象還有待于人們更深入地研究和開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