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晚年不回紹興

魯迅先生在《答〈戲〉周刊編者信》中說：“中國人幾乎都是愛護故鄉，奚落別處的大英雄，阿Q也很有這脾氣。”魯迅應該也和別人一樣，對自己的故鄉懷有深厚感情，他在后來的許多散文中總是回憶著少年時期在紹興的生活，這些文章主要集中在《朝花夕拾》中，但是他同時又在避諱著紹興，警惕著紹興，表現出一種與家鄉漠然隔絕的態度。最明顯的例證就是魯迅1919年底離開紹興，直到1936年去世，在他之后的十七年生命里始終沒有回過老家。

魯迅在感情上與故鄉有著隔膜，甚至不愿意說自己是紹興人，這里面除了紹興師爺刀筆吏的名聲影響以外，還有他痛苦的少年經歷所造成的巨大陰影，讓他對家鄉和家鄉人產生一種憎惡心理。但是他晚年始終不回故鄉，也許還有不為人知的內中隱情。

首先，我以為，魯迅晚年不回紹興的原因與他的夫人朱安有關。朱安也是紹興人，家庭富足，名門之后。她是魯迅本家玉田叔祖母的內侄孫女，媒人又是周玉田的兒媳婦謙嬸，婆媳倆和魯迅母親的關系很好。

眾所周知，魯迅的這一段婚姻是失敗痛苦的。兩人形同路人，有名無實，但凡他對妻子有一絲好感，二十六歲的新郎也不會在新婚的第四天就拋妻別母，與二弟周作人遠赴重洋，返回日本。

從日本回國后，1910年9月，魯迅回到紹興擔任中學學堂教員兼監學，他這時的狀態是：囚發藍衫，喝酒抽煙，意志消沉，荒落殆盡，其內心的痛苦壓抑可見一斑。他長期住在學校宿舍，盡管離家并不很遠，走路只需幾十分鐘，但每周只回家一次，主要是取些書籍衣物，看望母親，對妻子朱安幾乎不聞不問。一旦有機會他一定會逃離家鄉，以躲避痛苦的婚姻。果然，1912年2月，他應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教育總長蔡元培之邀到教育部任職，再次離開故鄉。

這之后，魯迅在北京最終與許廣平相戀，兩人幾經周折，于1927年10月開始在上海共同生活。

魯迅在感情上從來沒有接受過朱安，這個可憐的女人為魯迅守了一輩子活寡。就兩人的婚姻而言，朱安并無過錯可言，此中的是非我們不去管它，問題是，紹興不僅促發了魯迅一段噩夢般的痛苦婚姻，也是夫妻兩人的共同故鄉，在魯迅的感情生活中這無疑是一處傷心之地。離開家鄉另組家庭的魯迅如何面對這種情況，最明智的選擇只能是回避。

魯迅晚年不回紹興再有一個原因，我以為還和他的家庭、兄弟有關。

魯迅十三歲時，祖父周介孚因科場舞弊案入獄，此后他的父親又長期患病，終致死亡，家境迅速敗落，少年的魯迅經常出入藥店和當鋪。在《吶喊·自序》中，他談道：“我有四年多，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鋪和藥店里……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請注意這一句話：“在侮蔑里接了錢……”我以為，讓魯迅感到侮蔑的決不僅僅是質鋪里的伙計，也許還有周圍數不清的熟人，甚至是同族親人。父親去世以后，有一回家族聚議，重新分配房屋，親戚本家欺負魯迅家，要把壞房子分給他們，魯迅作為一房長孫，稱祖父還在獄中，堅決不肯簽字，由此引起一位本家長輩的厲聲呵責。周作人在《魯迅的青年時代》里就曾記載過這件事。

1919年12月初，紹興老屋由新臺門六房聯合出賣，魯迅接母親、朱安和周建人一家北上。年初的時候，他在給許壽裳的信中提及此事：“明年，在紹之屋為族人所迫，必須賣去，便擬挈眷居于北京，不復有越人安越之想。而近來與紹興之感情亦日惡，殊不自至(知)其何故也。”（《魯迅全集》第十一卷，第三百五十八頁）變賣紹興老屋是因為“為族人所迫，必須賣去”，這里面很可能與族人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魯迅居住的新臺門都是他的本家親戚，卻也因為家庭的變故，變得冷酷和勢利起來，這不禁讓敏感的他對家鄉人產生一種感情上的憎惡。變賣新臺門周宅，接母親魯瑞和妻子朱安及三弟周建人一家到北京與二弟周作人同住于八道灣，至此他在紹興幾乎沒有情感牽掛與依戀之人，紹興自然沒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再說魯迅的兩個弟弟周作人、周建人，二人分別娶日本妻子羽太信子、羽太芳子姐妹，兩姐妹在紹興生活約有八九年，并各生育三個兒女。兄弟倆娶日本姐妹倆為妻，并且生兒育女，這樣中外合璧的家庭在一百年前的紹興城肯定是轟動一時，備受鄉鄰親友關注的。可是，1923年7月，魯迅、周作人兄弟失和，手足情斷；1925年，三弟周建人也像大哥一樣，在上海重組家庭。紹興不是魯迅一個人的家鄉，與三兄弟及其妻子家庭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回到紹興，自然無法回避相關的話題，而這些家庭的重大變故及個人隱私，都是魯迅對家鄉親友不愿提及的，索性不如避而不回，把紹興留在記憶深處。

由此，可以看出，魯迅晚年不回紹興有著復雜的難與人言的個人情感因素。

【原載2011年10月30日《西安晚報·文化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