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雜文

我把雜文比作異性，本人兒時就已“性早熟”了。1957年，我未滿十六歲，即與雜文耳鬢廝磨。乳臭未干，便在《戲劇報》發表雜文《廣告似的劇評》。乘“鳴放”之機，拋出雜文《臺風篇》、《鳴后之鳴》，為詩人流沙河的《草木篇》鳴不平。雜文伴我同入“陽謀”羅網。幸好未到公民年齡，屬于政治犯中的“小蘿卜頭”，還戴不上“右派”帽子。但同樣享受“分子”待遇，罰往農村勞動三年。

我從此告別“情人”，戒了雜文。1980年，我寫戲成名，按下不表。且說1988年，《人民日報》文藝部記者易凱，從我的劇作《潘金蓮》中嗅出雜文韻味，特邀我寫寫“荒誕”雜文。我重作馮婦，在《人民日報》發表《文學與自我》、《〈河殤〉有幸誰不幸》，獲得該報“風華”雜文獎。緊接又在《文匯月刊》發表《仿姚雪垠法，致姚雪垠書》，文壇熱議，社會爭傳。這是我與雜文熱戀期，色膽包天，連續在《文匯報》、《文匯月刊》推出《雌雄論》、《毛病吟》、《半遮的魅力》等系列雜文。《雌雄論》立即被海內外百余家報刊轉載，與《毛病吟》一起驚動高層，毀譽參半。《人民日報》副總編范榮康透露，巴金、蕭乾、吳祖光、華君武等前輩不約而同有過類似話題：“魏明倫是戲劇第一，還是雜文第一？”1989年秋后，鄙人自嘲：魏氏戲劇與雜文孰為第一？獲獎嘗甜頭，戲劇第一；惹禍吃苦頭，雜文第一。戲劇與我共富貴，雜文與我共患難。待到某公南巡，氣候轉暖，我和雜文鴛夢重溫，遂有《牛棚讀板橋》、《讀書三性》、《帥才不及帝王術》等篇章問世。1993年，結集命名《巴山鬼話》，應邀寄到深圳優秀文稿競價會上，一錘定局，以當時天價八萬元拍賣成功，創雜文酬金新紀錄。嗣后，《巴山鬼話》多次增添篇章，多次再版。僅上海人民出版社一種版本，一年之內重印五次。雜文不負我，我亦不負雜文。

雜文情侶畢竟只是我的外遇，吾家還有戲劇老伴。我的主要精力，在此不在彼。年屆古稀，偶爾寫寫雜文，只求少而不粗，例如《勸君少刺秦始皇》。出席全國政協會期間，試用雜文寫提案，把提案變雜文，例如《多務實，快扶貧，緩稱“盛”》。接受媒體采訪熱門話題，回答暢銷報紙記者問。借文化新聞效應，快速廣泛傳播問答體口頭雜文，例如《不差錢，差道德》。這些年來，我貌似與雜文分居，其實仍與雜文暗戀。精心苦吟駢體碑文五十余篇，其中多數應算作非常規雜文。《會堂賦》、《華夏陵園誄》、《飯店銘》、《灶王碑》、《牌坊賦》、《美酒賦》、《桃花賦》、《紀信廣場賦》、《法治銘》、《綠楊村記》、《岳陽樓新景區記》……形式學習《滕王閣序》，內涵靠近《阿房宮賦》。不走“賦頌”老路，另辟“賦諷”蹊徑。思辯色彩較濃，批判鋒芒甚銳。反思歷史，不為尊者避諱，針砭時弊，敢為弱者代言。借宴廳酒杯，澆平民塊壘；托廣場石壁，刻世上波瀾。用駢文寫雜文，把雜文刻成碑，算是我的獨門活兒吧？最近，作家出版社決定出版《魏明倫新碑文》，一種線裝書，一種平裝書。就書中多數篇章而言，可以視為別具一格的非常規雜文集子。

吾老矣！此書敝帚自珍，記載了我與雜文的黃昏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