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新疆大多數牧人都喜歡這樣的一些山谷牧場——山坡上是青草,山腰是箭簇一樣纏繞的松林,山頂是神光一樣普照萬物的雪山,山谷則是歌聲一樣清脆嘹亮的泉水。果子溝顯然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這是5月下旬我們看到的果子溝,她正沐浴在早晨明媚的陽光里。在山腰,那些墨綠的森林和返青的高山草甸錯雜相間。那里聳立著一棟棟漂亮的樓房,夏季來旅游的人們食宿已十分方便。綠樹掩影間,那些紅色尖頂歐式小木屋和木柵欄時隱時現,點綴著春色,頗有些童話世界的氛圍。
仲春時節,塔勒奇山和不遠處的科古爾琴山依然乳色漫漫,在太陽照耀下光芒四射。山腰沒有完全融化的積雪一道道長長的躺著,仿佛是誰擺放在那里的白紗巾。在溝內,峰巒聳峙之下,周圍是松樺繁茂,野蘋果、野杏、野山楂樹間雜叢生,它們的花兒在坡上坡下競相怒放。果子溝在維語中又稱塔勒奇溝,據說最初就因山溝內遍布野生蘋果而得名。
進入溝內很遠后,突然感覺天氣有了變化,一股沁涼清爽的空氣撲面而來,仿佛一下子來到了深秋。幽靜的谷內,抬頭可見漫山青翠欲滴的松樹和草坡全部環繞在一片煙巒之中。接著便聽到了潺潺水流聲,抬頭望去,兩道冰川雪水仿佛兩條銀龍從山頂飛瀉而下,發出轟隆隆的悶響。瀑流在谷底匯成了一個兩百多平方米的水潭,沿潭流出去一條水清至純的溪澗。許多品種的鮮花在溪邊石頭縫中鮮艷地開放,瀑流邊緣聳立著許多漂亮的石頭,全是些形狀圓潤、色澤溫和的寶貝,絲毫沒有其他地方那種怪異崚嶒之感。
這些年來,我每次回伊犁經過果子溝,除了漆黑的夜里之外,我的第一印象總是留給那些筆挺上撐仿佛寶塔一樣的云杉,我覺得,雪嶺云杉就是果子溝的靈魂,就算是月夜里我也感覺到它們那種俊朗和挺拔。每年風雪漫天時節,它們就是一柄柄刺天的利劍,對抗著這里極地一般的嚴寒;在草長花艷的時節,它們又以俊峻朗黛綠的身軀筑起一道道抵擋山風的長城。走近撫摸這些筆直硬朗、幾乎沒有什么結節的樹中英雄,著實被它的偉岸、壯麗所震撼,乍一看那些云杉,是那樣古樸莊重,綠色中又藏著幾分厚重,讓人覺得深不可測。林內寂靜得可聽見風聲吹響林濤,靜靜地站立一會兒,感覺我們好像突然來到了另外一個星球,也好像剛剛經歷過的那些往事全都丟失了,心中升起一種漫長歲月匯聚于此一刻的奇怪感覺,我們全都在做著一個悠遠得莫可名狀的夢。
312國道東起上海,西至霍爾果斯口岸,全長4825公里,成為我國東西走向的一條主要干線。州有關數據表明,每年旅游旺季,每天經過果子溝進入伊犁的旅客流量近萬人,進出霍爾果斯口岸的貨物每天也達到了80多噸,312國道已經是一條名副其實的黃金干道了,其重要作用古絲路已經無法和它同日而語。現在還有清伊霍鐵路正在施工,賽里木湖至霍爾果斯高等級公路也已開工,中國與中亞的聯系將得到更加緊密的鞏固。上世紀初便有人呼吁復活絲綢之路,現在看來完全只是時間問題。
有一年的2月,我坐車經過果子溝,雪花像秋天的白楊葉子般大片大片地往山坳里飄,公路因為經常有掃雪機的打掃,才沒有與連天連地的雪白扯成一片,但是整條溝內柏油公路卻像一條鉛色的小龍在雪峰銀谷之間起伏游蕩,所有的汽車都在履帶的裹護下小心翼翼地行駛。人不能不生感慨,因為這眼前的確是險途,是駕駛汽車的人一不小心就會釀成慘劇的險途。其實撇開這里不說,整個伊犁的地貌還是挺溫婉的,草原不像內蒙古一望無際,而是連綿起伏的草山居多,雪山不像西藏高聳得缺氧,爬到兩三千米既飽覽了白浪一樣的開闊意境,一般人也沒有啥高山反應等著難受。尤其是春夏豐沛的雨水,一茬接著一茬盛開的鮮花,從某種角度來說,口內的江南是比不過她的,因為這里雖有豐沛的水汽,但是決沒有南方的過分和濕熱,就算是雨嘩嘩地下著吧,這空氣也是清新干爽的。所以我想對患了濕毒的南方朋友說,一生之中沒有選擇在伊犁安家是你的大錯特錯。
果子溝的另一道風景是那些隱藏在林海深處的草坪。春天,往往是人正在溝邊上的云杉林里走著,突然就看見前方一個足足有3000平方米的草海刷地攤開,山風掠過,綴滿了雜花野卉的綠茸茸的草海,翻騰著五彩浪花,一直蕩漾到另一片黛綠的云杉林腳下。而在草海的周邊,還有野生野長的蘋果樹、核桃樹、山楂樹和杏樹。據說崇山峻嶺中還有野豬、馬鹿等不少珍禽異獸和黨參、貝母、山大黃等珍奇草藥。野蘋果樹大多打了果,才有綠豆粒一樣大,點點滴滴隱在綠葉叢中,風一吹,仿佛淘氣的小孩般,露出青亮亮的小腦袋。
野果林有多大?看不出來,有一次我嘗試著走進去看看,只看到密密麻麻的墨綠影子,一直延伸至幽遠,也許整個西天山都是這樣的景象吧。
而真正的西天山,又總是罩上了種種瑰奇、神秘的色彩。巍巍科古爾琴山,終年積雪不化,就那樣萬古屹立,引人遐想。每當我站在山腳下,對著她凝神長望,心底竟然緩緩升起一種仿佛已經終生相許的情懷。有許多次我甚至想,也許我曾經深藏那么久那么溫馨的夢就在這里,也許我一生奔波勞碌走過那么多的山山嶺嶺尋找的真正家園就在眼前。圣女一般的科古爾琴山,她常常誘惑我產生一段深沉的思考,而這種思考又使我感覺到自己的心靈從此已被她牢牢占據,甚至想融進其中,不愿意再走。
春夏之交的太陽漸漸踱上草綠樹藍的果子溝正空。如果避開太陽往斜上方看過去,天空是一片透藍的純凈,只是在天空的邊緣才有幾絲像被誰剛剛扯出來的棉絮一般的白云;下面是墨綠的森林和蒼翠的草甸,森林有雪嶺云杉,有塔松,有白樺;草甸上盛開著或藍或紫或黃的各色花兒。森林的邊緣偶爾露出三兩間銀白的氈房,有牧民騎著馬懶洋洋地歪在鞍上,或者把二郎腿盤上馬脖子,悠游地從樹林邊經過。
這是果子溝峽谷里的一幅水墨丹青畫。這是天山腹地樺林溝段的一片明亮色彩。
螺旋形環繞著塔勒奇山的硬化得很醒目的盤山公路,一層一層遞進直上,明亮公路上的汽車如負重爬行,下山的車輛也非常小心翼翼。頭頂上,則是藍天和山尖,坐在汽車里的感覺像在空中飛行。
在山頂眺望,盤山公路宛如一條白色帶子飄揚在崇山峻嶺、蒼松翠杉之中,沿著帶子是一路的綠樹鮮花,整條溝像極了維族姑娘的定情信物花腰帶,正活潑絢爛地在我們面前綿延飄舞。從山腳至山頂,這一路的鮮花一路的蒼綠一路的芳香,散發著一種愛情的迷魂氣息,從我們的腳眼漫上頭頂,最后在鼻尖前縈繞誘惑著我們,讓我們有一種飄飄然飛升的迷幻感覺。這就是果子溝的愛情力量嗎?纏繞著守候的癡情,升浮著親吻的熱烈,漫溢著擁抱的芬芳。美麗的花腰帶,就這樣在我們面前飄舞挑逗著,讓我們有點兒不能自己,仿佛只要一伸手便能夠留住美麗姑娘的芳心。
這幾年來面對果子溝,那種飄帶的感覺是一年比一年強烈。我想起絲綢之路,這才是一條源源不斷向西流淌的大河,果子溝算得上是這條大河的其中重要一段,河水要流到更遠的地方,都要經過這一段狹窄水道。所以我說,果子溝是一條河,一條飄帶一樣向西流淌的河。
對于秋天的果子溝我實在拿不出更好的比喻來形容它,我只覺得它就像一位初為人母的女子那條裹滿了驚喜和收獲的背帶,里面是自己越看越喜歡越看越陶醉的果實。泛著淺金色的野青蘋果密密麻麻地掛在枝頭,赭紅色的山楂也在到處露臉,從松樹頭到新二臺,從樺林溝到蘆草溝,這飄帶一般的通道一路上你都可以聞到各色野果那淺淺的清香。野果之外,那是一片一片的斑斕秋色,一山一山的輝煌靜美,穿插著幾座灰白的氈房,偶爾晃蕩一般(不是騎著)映入幾騎人馬,就從那斑斕和靜美之中穿插而過,點綴成景、物、人具備的一幅秋光油畫,此時人不再感到是在歷險,而是在走向成熟,走向多彩,走向從容。人的心,也因此變得一片舒坦開朗起來,以至一出了溝口,完全沒有已經脫離險境的如釋重負感,反而漾起一陣惋惜和失落,心境一直無法適應迎面而來的平坦和開闊,迎面而來的清水河鎮的熱鬧和繁華。
果子溝山頂,科古爾琴山腳下,這一段路程屬高原之路,據說有的體質差點的內地人會有輕微的高山反應。所幸的是幾年來我多次來到這里,幾乎什么不適感覺都沒有,妻子和她的女伴們都稱贊我,你真不愧為伊犁的女婿哩,挺能適應這里的環境嘛。我也真的為自己的適應能力而高興。也許,我這人天生就是走南闖北的,我去的地方也不少了,從祖國的最南到最北,從最東到最西,我可以吃香喝辣,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怎么吃怎么唱就怎么長精神,我相信自己是特別適宜旅行的一類,特別是在自然條件惡劣的地區。當我跟隨妻子第一次回來經過果子溝時,我曾經惶恐于這條溝的九曲回腸,傾斜險峻,后來又多次經過這里,這種擔心慢慢就沒有了,有時候我還故意下車站在山崖邊,領略那依附著帶子臨風飄飄的壯舉,身旁是萬分小心地行駛的大小汽車。這兩年,人們更多地談論著果子溝高架公路規劃和建設,我看過一幅效果圖,那一橋飛架蒼翠樹林凌空跨過巍巍雪山的壯美雄姿,的確讓人心生豪氣,想象無窮。然而我想得更多的還是高架公路通車后,我會不會還有機會站在這條九曲回腸的險道邊遙望。
這些年來的來來回回,我們曾經坐過飛機,但更多的是坐火車,而且大都是雙臥。我挺相信自己有孤坐六七天火車的耐力,妻子也是。朋友們更不可能理解我們的是,我和妻子從萬里之遙的南方回到伊犁探親,在乘坐火車長途跋涉時,其實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動力在支撐著我們。如果僅僅是為了回家,我們完全不必如此辛苦,完全可以選擇一種較為舒適的交通方式。是的,我們很想念伊犁,想念得甚至非常痛苦,我們選擇這樣的一種方式,并不僅僅是因為想沿途看看西部的山川地貌。也許人們難以理解我們的內心。即使是不變的山川形勝也好,沉寂的萬古荒原也罷,我們只要能看著就感到一種親切,一種滿足。同時,我們也是在尋找數千年前的那些影子,那些義無反顧走向遼遠浩茫西域的影子。我們也希冀像當下的那些自由行走者一樣趕路。我們知道從南方飛往烏市只需6個小時,但我們更愿意在火車的慢條斯理中,在荒野大漠里體驗生命的韌度和珍貴。
我的幻覺中又出現了那條花腰帶,白玉的帶身,鑲嵌著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底色,塔勒奇山就是一位漂亮的維族姑娘,而科古爾琴山則是一位魁梧英俊的維族男子,穿著白色長大衣,衣邊繡有花綠的襯色。多情而熱烈的維族姑娘,正在揮動著這條五彩的花腰帶,把它抖成一幅縈繞柔美的圖案,向英俊健美的維族男子示愛呢。
我幻想著成為那位幸運的維族男子。我看見裹挾著熱烈愛情的花腰帶在我眼前凌空飄舞,蕩漾起的天山之風是溫潤的,打在我的身上是一種燙貼的撫摸。哦,花腰帶,抖一路蜿蜒迤邐的西域風情,蘊藉著一腔悠悠伊犁河谷寬容的花腰帶呀,我看見了你飄揚的花影中那雙綿羊羔一般的黑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