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

[一]

他們在我青春的花瓣上舞蹈過，就像盈盈的露珠，帶給我無盡的養分，然后在和煦的陽光中隱退不見。

[二]

我叫樂慈，他叫李念。我們的故事曲折悲催，如同秋天的落葉，在風中去尋逝去的影子，去尋各自的落葉歸根。

此時，我和李念并肩坐在評委席，選錄戲劇社新一屆的成員。李念抱著臂膀，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但是，當他看到臺下表演白天鵝的那個女孩時，他微張著嘴，眼里有淚水溢出。女孩因為投入的表演而差點摔下臺時，我看到他忽地站了起來，眼里有曼妙的疼痛，如舞動的影子充斥著我的整顆心。

那是我從來沒有見到的一剎那，直覺告訴我。他們認識，甚至是不同尋常的關系。

自此，我關注那個突然出現的，叫做蘇曼的女孩子。

她有著輕盈挺拔的身姿，喜歡穿白色的印花長裙，手腕上戴著一只瑩瑩的翠綠玉鐲。每天都回去吃街角那家廉價的菜包。

然后，笑盈滿面地開始新的一天。

她來自江南一隅，帶著江南水鄉的曼妙與靈動，在我的心里劃開了一道裂痕。那是因為我不想失去李念。

[三]

我和李念相識于一場迎春晚會，那時候，他梳著歷練的小平頭，嘴角邊有一顆吃痦。他在臺上為我們朗誦艾青的《我愛這土地》，當恢弘莊嚴的背影音樂響起時，他向觀眾席鞠了一躬，然后開始他的表演。當他朗誦道，“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時，他的眼里漫過江南的水霧和江南街景中凄惶的回憶，一瞬間占據了我的整顆心。

然后，戲劇社排練《羅密歐與朱麗葉》，在我們的深情一吻中，我看到了他眼里彌漫的大霧，花瓣紛紛灑灑飄落在我們的周圍，雪一樣，霧一般。

他很聰明，也很努力，學校發行的每期期刊有他細膩犀利的文筆，那是我必讀的。不知道為什么，他的文章透著一層淡淡的悲傷。而我從未問起，他也沒有說過。

[四]

正如我所說，蘇曼和李念是認識的。因為我看到他們一起在食堂吃飯，一起在黃昏中散步，一起去看學校放映的露天電影，而那場景溫馨甜蜜。我刻意地路過，是想提醒李念，他還有我，還有我們的回憶。

可是，一切并不如我所想，李念來找我。

他說，他們曾在江南水鄉的小橋旁淋過微雨，賞過夕陽，還唱過情歌，細看過彼此單純的笑臉。因為忘記寫作業被老師責罰在操場跑三圈，然后平躺在草地上看過同一片藍天。那時候，他們天真無邪，有著梔子花一樣的青春年華。

而蘇曼的媽媽，在蘇曼高二那年得了胃癌，因為高昂的醫藥費她不得已輟學了。一年之后，他們失去了聯系。

李念低著頭，說“對不起”。

好像是什么碎落的聲音，伴著枝頭落下的葉子，刺傷了我的心。我們的一年比不過你們的一年，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比不過你們的淡淡情殤，即使是海誓山盟，也早已借著她蹁躚而來的身影被淡忘，被遺棄。

好吧，我昂起頭，學會了武裝。“沒關系呀，你去看你的小妻子，我去看我的大夕陽。”別過身影，已經淚流滿面。我不希望自己在李念的眼里是個難纏的女子。

[五]

女人之間為了愛情爭斗很少有認輸的，玩點手段，耍點花招，我堅信，李念會回到我身邊。

我掌握著蘇曼的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每晚都去一家名字叫做“不忘”的酒吧，做啤酒妹。幾天觀察下來，沒有見到她的不檢點的行為，但是妖冶性感的妝容足以讓她在李念面前抬不起頭。

我用手機拍攝下來，還抓住了一個微妙的惹人猜想的鏡頭。一個男人用醉酒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手不自覺地碰到了蘇曼的腰，而蘇曼在笑。我抓住這一瞬間的鏡頭后，就看到蘇曼驚慌失措的眼睛里涌出害怕的淚水。我暗笑，得意地暗笑。我將照片洗出來，裝在牛皮紙里，郵寄給李念。然后，靜守日月，看時光行色匆忙。

當李念拿著那個包裹來找我時，我看到他眼里的憤怒和不安。他指著我的鼻子，口里吐出臟字。我的眼里流出兩條小溪，他看到我這樣，語氣軟了下來，他說：“知道我為什么猜到是你嗎?”

我哭著搖頭，一副肝腸寸斷的樣子。的確，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這樣和我說話。

“這個念字，敗露了你的行蹤，你愛把念字里的四個點緊湊到一起寫，你的字寬而扁，我一看就知道。可是，樂慈，我希望這是最后一次。我相信蘇曼，她不是那種輕浮的女孩。”

蘇曼在母親得肺癌那段時間，跑遍了所有的醫院，高昂的醫藥費，讓她難以喘息。她決定自己賺錢給母親治病。于是她輟學離開學校，四處打工。白天去做月嫂，晚上在路邊賣烤地瓜。可是，錢還是不夠給母親看病的，于是，她去酒吧做啤酒妹，趕上客人心情好了，還能得到一點小費。

那段時間，她天天給李念打電話寫信，得知李念考取了北方的知名學校后，她樂得合不攏嘴。可是，蘇曼自此放棄了與李念聯系，因為，她不想把自己的卑微人生交給一個前途光明的人。

[六]

蘇曼的母親熬不過病痛，在一個開滿月季花的早晨撒手人寰。而她的遺愿就是讓蘇曼繼續回到學校。蘇曼用自己的刻苦與不懈考取了全市第一，并在校長與老師的資助下順利地上了大學。

為了盡快還清之前給母親看病借來的醫藥費，蘇曼不得不去酒吧打工。她喜歡“不忘”這個酒吧。

李念跟我講這些的時候，我的眼角濕濕的，我感懷蘇曼的人生，我知道，我在深深地傷害這個布滿瘡疤的心靈，而我還得意地笑。我看向李念堅定的眼神，說“對不起，我不知道，蘇曼有這樣的人生，我以為她只是江南水鄉的一個平凡丫頭，對不起，李念。我想，我因為你失去了理智，請你原諒。”說完，我將那一張張印有“罪證”的照片，撕碎，用牛皮紙包裹起來塞進李念的懷里。然后，當著李念的面，刪掉了所有關于蘇曼的不雅圖片。

[七]

不知道是誰，將我手機里的那些蘇曼的照片傳到了網上，還起了一個頗為惡毒的名字——《女大學生夜店之旅》，那張帶有男人詭邪笑容的照片，被評論了無數次。我的內心惶恐不安，我知道一旦被李念知道，我們就連最普通的朋友都做不成了。唯一讓我安慰的是，那些照片看不大清蘇曼的面容，而素面朝天的蘇曼，任誰也沒有看到過她這樣的打扮。

我該怎么辦，我不能坐以待斃。我去找專攻計算機專業的朋友，尋找解決辦法。他聯系了網站，對方索要一萬塊錢的封鎖費。而我將半年的生活費都打入了那個網站的賬號。圖片與評論奇跡般的消失了。我的心也安穩了下來。

一年一度的戲劇表演比賽開始了。作為組員，蘇曼精心的打扮讓我大吃了一驚，那張濃妝艷抹的臉，像一顆定時炸彈，出現在我驚慌失措的視線里。如果被人認出，我就會成為一個罪人，對不起蘇曼，對不起李念，更加地對不起我自己的心。

是的，事實證明，有人認出了蘇曼。舞臺上蘇曼正將劇本中的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時，我聽見后排座位的男生用手機拍下了蘇曼的影子，然后說，和那個網上的夜店女長著同一張臉。我轉過頭，看見那是李念班里的同學。我傻了半天。

五月，丁香花已散發出了濃郁的香氣。和我并排坐著的李念蹙著眉頭，說他相信我不會那樣做，我眼里的淚翻滾而下，滴滴流落在微濕的空氣里。我從來沒有感受過，被人信任可以這樣幸福。

我以師姐的身份，關懷蘇曼，對這個女孩子好奇的同時，又帶有一絲同情和愧疚。她很安靜，不怎么愛說話，笑起來的樣子像是悶熱天氣下的一脈清泉，沁人心脾。她會安靜地將一塊形狀可愛的橡皮糖塞到你嘴里，也會頑皮地給你講一個冷笑話。她會經常對我表達感謝。我沒有問起緣由，她也沒有說過。我知道她也許是在感謝我，能夠把李念還給她吧。也許就是這份對世事淡定又樂觀的人兒才可以走進李念的心里。

[八]

可是我們的苦難躲在暗處“蓄勢待發”。蘇曼被警察抓走了，那家名為“不忘”的酒吧，經營著不正當的生意。警察局接到了掃黃通知，在一個隱蔽的房間抓獲了里面所有的人。我不相信蘇曼是那樣的人，我去警察局看她，她淚眼婆娑，很無助，很無奈。然后她把一封信遞到我手里，讓我轉交給李念。她說謝謝我曾經的放手，也謝謝我用半年的生活費抹去她的不堪。我問她怎么知道。原來，我的那個學計算機的朋友，恰巧也認識她。

蘇曼給房間里的客人送去啤酒，結果正趕上警察到來。

蘇曼握著我的手：“姐，這就是命，一切都是命，我就不該來找他，就應該活在自己卑微又狹小的人生里，他傷心，我也難過啊。”

是啊，千里迢迢奔赴自己的幸福，以為自己的人生正在華麗轉身，沒想到苦難依然不放過她。蘇曼被學校開除了。

李念握著那封信，手哆嗦個不停。他將目光轉向我，復雜的眼神悲凄凌亂。他把信遞給我，那每一個字和每一個句子都讓我潸然淚下。

蘇曼說，她要回到自己原來的世界，能夠與我相識是她的福氣，能夠與李念相守靜好的歲月，她已無憾。她希望我們能夠在一起，這是她唯一的心愿。她用祈求的口吻和李念說，樂慈是個好女孩，希望你能夠用一生去珍惜。李念狠狠地攥著拳頭，狠狠地擊打樹干，秋天的落葉經不起任何撼動，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

[九]

我和李念又牽手了，只是我覺得他沒有以前快樂了，他的那些文章漸漸走向難以述說的絕望，我每天給他講笑話，都無濟于事。

臨近畢業的日子越來越近，大家都忙于找工作，吵架的吵架，分手的分手。唯獨我和李念默默守著那份孤涼的愛情。我知道，亦了解他的那份心事。

我本在靜靜等待花蕾的凋零，然后去歲月枝頭撿拾流年的花香。可是，沒有花蕾的枝頭，已容不下些微的陽光，那樣會灼傷他記憶里最深沉的疼痛。

他走了，畢業那天，天氣陰沉，伴著一絲微雨。我癡癡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想去追，心里卻是空的，因為我知道我留不住他，又何妨不讓大雁南歸去尋他心里的期待呢。

那個飄著微雨的江南小城是他們細水長流的愛情里最深邃的沉淀，已經深入血液，成為一生最美的回憶。李念說，怎么舍得忘記。

只是，他對蘇曼的話深信不疑，即使那是錯的，他也會堅持她的堅持。所以，在畢業的前一年里，他選擇和我在一起。

走的時候，李念塞給我一萬塊錢，他說，蘇曼一定不想欠你這么大的人情。而我們，從此也會成為陌路。因為他知道，網上的照片是我傳上去的，因為愧疚又將事情擺平。甚至，他懷疑那個舉報的人也是我。

我什么也沒說，因為我知道我百口難辯。也許，讓他這樣誤會，他就可以義無反顧地，沒有任何負擔地去找蘇曼。永不回頭。

我笑了，笑的很開心。可是心里卻不是滋味。他漸漸混入人流，我從茫茫人群中翹望他的衣衫、影子，然后去猜想他今后的人生。我知道，我只能說再見，不，是再也不見。他們在我的人生中徹底地消失了，是徹底。

[十]

其實，我們不過是佛祖手中的一粒塵，被送往凡間經歷風雨，承擔苦難。然后在晨光熹微的流年里塵歸塵，土歸土。我們都是一粒平凡而微小的塵土。

但我永遠記得，蘇曼為什么選擇那家酒吧，因為，她喜歡念念不忘。李念就是她的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