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燼

上

欲望值得尊重，它值得你為之承受那些紛擾，但欲望不是愛情，只有愛情才值得一切。

蘇雪掙脫男人懷抱，走到酒吧外面接了一個電話。她接電話時仰頭看像城市的夜空，陰郁厚重。

“蘇雪。還記得我嘛?”電話那頭老同學的聲音差點讓她把手機摔到地上，怎么可能是柴宇?

蘇雪嘴角漾起淺淺微笑，笑容轉瞬即逝:“當然了，你是我閨蜜嘛。不過現在我不方便打電話，我在陪我男友。”她刻意加重了“男友”二字，盡管剛才的男人她今晚才認識。

“嗯，好，那我一會兒來接你。”柴宇應聲，竟比她還先掛斷電話。

午夜時分蘇雪方才走出酒吧，那男人邀請她同他一起回家，她拒絕了。天降大雨，蘇雪走到主干道上，努力想在雨幕中找到出租車的紅光。恰好看見柴宇擋在前面等她，手里舉著傘。

“我都不想說你了，這么多年去的酒吧都是同一個。用腳想都能知道這個時間點你在哪里。”柴宇舉高雨傘，示意她過來。

蘇雪躲進傘里，開心得不想辯駁:“真好……啊，你開車過來的，還是?”

暴雨把她臉上的濃妝沖得七零八落，連同她勉力想留給柴宇的浪蕩印象也無影無蹤。蘇雪要怎么才能讓他明白，她現在成了什么樣子?他會失望的。

柴宇指指路旁:“窮人啊，騎自行車過來的。哎呀，想來名模蘇雪也不情愿坐我自行車后座。這樣，我陪你等到有出租車來就好。”

蘇雪沉默片刻，兩人在雨中并肩站了一會兒，她開口:“柴宇……我記得你這幾年似乎都去帝都發展了啊，怎么……”

“切，想你了唄。”柴宇嬉皮笑臉，“倒是你，天天看報紙八卦版，也知道你在這城市混得不錯。什么時候請我這閨蜜吃飯啊?”

他知道了，蘇雪黯然想，胡亂點了點頭，直到出租車開到他們面前，兩人都沒再說什么。

沒想到柴宇對吃飯那句話挺上心，三天兩頭地催，蘇雪終于答應下來。

換了其它人蘇雪肯定找家最好的飯店，而一周后她把柴宇帶到了多年前兩人常去的蒼蠅館子，這么多年了這家店還在做。

“當時高中追你的人可不少啊。”柴宇回憶往事，扳著指頭數，“特熱情的就那個趙子航跟秦揚。唉呀我當時和你關系好，班上一堆男生都頂嫉妒我。哈哈，要是換到現在，我還不得被追你的男人踐踏至死?”

“閨蜜跟男友畢竟不一樣。”蘇雪淡然道，當時她跟柴宇無話不談，彼此之間沒有秘密，以至于調侃地叫他閨蜜，與男友交往則需要花心思慢慢研究攻克。這差距太大了。

“唉，說到男友啊。你有結婚的打算么?”柴宇話題轉得很快。

蘇雪當然沒，她不需要跟貪圖她財產的窮光蛋結婚，那些她認識的、比她富的人都知道“名模”蘇雪是個什么樣的人。

不過，現在的她要想靠男人上位，似乎越來越難了。她再怎么說也已經近了三十，人老珠黃。總有一天蘇雪得為自己后半輩子打算，她現在還毫無計劃。如果可以，她都不想知道明天會如何。

“啊，看來沒。”柴宇從她神情里讀出了一切，“如果你沒人要，放心啦，我負責接收你……哈哈哈。”

他是在說笑么?蘇雪猛地低頭，沉默。

下

半個月后，柴宇回去了帝都，他在那里做沒有假期可言的網絡策劃，他說他是趁時長半個月的年假來蘇雪的城市的。

被自己第十一任(或是第十三?)男友甩了后，蘇雪躲在自己空曠的別墅里哭了很久。

她不是為那男人傷心，很久以前她就決定再也不相信男人這種生物，蘇雪在乎的是，居然是他甩她，而不是她先離開他。在她看來，這只意味著一件事:她真的，快老了。

蘇雪的積蓄自然還夠她過半輩子平靜的生活，但……她不敢想象那種生活，像泡沫一樣乏味，像枯木一樣干。她的生活中早就沒了所謂的理想，失去欲望，她更沒法活了。

生不如死。

想了很久，蘇雪買了張去帝都的飛機票，直接去找柴宇。也許在柴宇身邊她可以少一些關于自殺的想法，她迷迷糊糊地想。

那是個星期天下午，柴宇罕見地沒有加班，她給他發了短信，他回復:我在城西攀巖者俱樂部，你來吧。

真沒想到柴宇還喜歡那么刺激的戶外運動。蘇雪暗想，去俱樂部的路上她竟然開始認真考慮嫁給柴宇的可能性，排除一切經濟因素，他是她夠熟悉的朋友，唯一一個夠可靠的。婚姻里可靠最重要，本身的感情屬于哪種類型，蘇雪倒認為無關緊要。

那也得柴宇看得上她才行。蘇雪轉念想。生平第一次對自己的魅力沒了信心。

十米高的巖壁，瑩綠色的接觸點指引著柴宇向上的道路，蘇雪抬頭望了一會兒，他便完成了這次攀巖縋下來，轉頭對旁邊的工作人員道:“給這位小姐來一次十米攀巖，錢記在我賬上。”

“啊……不。”

“來嘛。”柴宇身上依然系著攀巖裝備，笨拙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試一次嘛，很好玩，又不危險的。我就在你旁邊啊。”

很久以前的某幾年，他們還一起在學校的時候，蘇雪提出什么要求柴宇都會答應，反之亦然。

蘇雪咬咬牙:“嗯，好。”

真正面對巖壁，她才覺出這項運動的可怕。

蘇雪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那兩根橡皮繩，萬一它們都斷了呢?最好還是不要這么想象吧!

柴宇為她選擇的是最簡單的初學者攀巖路線，但她腳踩上去時依然沒能忍住顫抖。她幾乎不敢向上向下再看一眼，只拼命把眼睛焦點集中在自己面前的一小塊兒巖石上。只要攀過這一塊兒就好了。

“我在這里。”柴宇淡淡的鼓勵聲從旁傳來，他跟她伏在一樣的高度上，正等她。

她突然覺得相當心安，暖流從心底升起，傳到手指尖，傳到橡皮繩上。

人掛在高處時，心緒會很亂，尤其是初學者。工作人員在遞給她攀巖裝備時曾講過這樣的注意事項。老手可以將大腦完全清空，專心面對眼前的挑戰，而初學者在面對危險時，只會想得更多。

蘇雪就想多了。她腳下懸空四五米，頭頂的目標似乎還遠。孤苦無依這個詞，用來形容攀巖者和形容她的人生都是合適的。身處同一位置的攀巖者無法給對方提供實質性的幫助，但知道有人在身邊陪著你，困難就會慢慢黯淡下來，頭頂的陽光則越來越明亮。

移動每一厘米都是困難的，她肩膀和后背的肌肉也因緊張而僵硬發痛。

蘇雪用幾乎打破了此線路歷史最慢記錄的時間攀到了高處，滿身大汗，頭暈目眩。很快，她發現自己在強光下開始不由自主地流淚，淚水模糊間，身邊的柴宇咧出鼓勵的微笑。

有一種全新的東西在她心底生長。

“不錯。”一小時后，柴宇啜著咖啡，在俱樂部外的雜牌咖啡館如此評價，“其實對于初學者來說真的很不錯了。尤其是……你是模特。模特會做很多運動來保持身材，對吧?但是很少有這種高危高強度的。”

“沒錯。”蘇雪點頭附議。

“不想自殺了吧?”柴宇話題轉換一如既往地迅捷。

蘇雪差點把咖啡噴出來:“不……我是說，我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你從哪兒知道的?”

“看出來的唄。”柴宇嘆氣，“其實一次攀巖運動并沒那么強大，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改變你的什么想法。關鍵在于我是想讓你知道，蘇雪，你比自己想象的要堅強。真的，如果不是那么堅強你熬不過這些年。不要輕易放棄，好么?”

“我能怎么辦?”蘇雪低頭盯著咖啡深棕色的漩渦，不敢看柴宇。

“我不知道啊。因為一切選擇權都在你手上。未來依然屬于你，即使是在三十歲左右的年齡。你比很多人都幸運，不用為生存而拼未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是不幸吧……嗯，大概就是這樣。一切取決于你。”

大概也就是那一刻，蘇雪突然才對柴宇產生了某種特別的感覺。遠超多年以來淡然溫暖的友誼。為什么這么晚?她不知道。就像有無數危險的電火花開始在兩人間爆炸。

她聲音顫抖地開口:“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如果知道未來會如何，也就沒有必要做任何事了。”

蘇雪回了自己的城市，一步步為隱退做準備，她每天都給柴宇打長途，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關注過柴宇這些年的人生，她得慢慢補過來，對吧?那年很快過完了，蘇雪也在靜默中度過了自己的三十歲生日，又是春節，她電話柴宇。

“春節快樂!”柴宇搶先在漫天爆竹聲中喊。

“嗯……”蘇雪不安地揪著自己的長發，“我是想說……我想我大概……應該是這樣……我愛你。”

長久地沉默，柴宇問:“你說什么?”

“我愛你。”

蘇雪無力等待回答，她掛斷了電話。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么長久的時間，柴宇發來了一條短信:

我也比較喜歡在京都租個雙人房。就這樣吧，先晚安了，我們有的是半輩子的時間慢慢聊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