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想中的居所
我理想中的居所,開門應見山:
一部季節的通史,萬千魂靈的宿地;
時有鶴飛過去,并未留聲。
雨水滂沱的下午,我在一張晚報里暗訪親友。
夜里不點燈,我想我會睡得早一點。
我想第二天早上,打開門,濕漉漉的山會向我懷里
倒來;而我,非得用點力,才能將它扶住。
擺 弄
她輕輕地擺弄著——
是衣角嗎?
像一丁點兒幸福,柔柔的衣角
在她手里喃喃自語。
我聽得那么清楚。
其實幸福比一粒鈕扣還要
尋常。它是毛茸茸的
在燈光下更加軟和。
像細微的塵粒
要飛起來,要把一些東西
丟在九霄云外。
她做到了。
她正在擺弄著——
現在,對象已經一點也不重要了。
你只要看她沉醉的樣子
就知道,她已經溶進
這個極簡單
又不斷重復的動作里。
她在享受年華。
像把一缽花
從墻角搬到窗臺。
夕 陽
只一個白天他就老了。
現在,這個頹唐的老人,枯坐于江心
慢慢變成一把把跳蕩的刀子。
此刻的寧靜是紅色的,燙手的。
此刻,歸鳥沿著本能的軌跡,消失在
風的縫隙里。
在這之前,他望了最后一眼
天空:這條世上最窄的路,終于變得
無比寬闊了。
公園里的木椅
它旁邊是一棵樹。
以前它們是同一個類
現在不是。
現在,一陣風吹來,樹可以嬉笑怒罵
它不能。
它只能,將關節里的銹鐵釘
緊緊咬住。
緊緊咬住的,還有我醒來后,恍惚間,忘了帶走的
某樣東西。
恬 溪
我愛它的孤僻:
寫意畫里,落墨最輕的一筆。
這些羞怯的水草
一大半是水,一小半才是草。
對于旅途,它沒有地圖
它也沒有打算流進任何版本的地圖冊。
繞過厚厚的地方志
于風俗里一路瘦下去。
我卻要它流得慢些。再慢些
永遠趕不上銅鏡的銹蝕:
落日卡在山坳里
我聽見它拽住一塊巖石,氣喘吁吁。
為了確證自己的敬意
對于這個世界,它保持著三分敵意:
它的名字叫做:恬
——我未嫁的妹妹,坐在門檻上,望上弦月如咬鉤。
枝椏間
枝椏間的月亮格外大,格外亮
像是快要瘋掉
像是誰故意放在那里的
放在那里,被風吹得晃動著
晃動著:一張倦怠的臉
擁擠的老年斑……
深寂的夜晚,世界并不是一個好夢
它有著削尖的孤獨,以及
漫山遍野的、沉睡的冰涼隕石
——我獨自醒來,將一顆心
放在高高的枝椏間;我企盼那里
恰好有一個鳥巢
深秋,遇見一朵野花
什么叫孤獨?孤獨便是,
一個人不再相信愛情了。
便是她,不在春風中沉醉,
卻在秋風中醒來。
但她永遠也不能將一座山點燃。
她不過是一張薄薄的、蒙塵的郵票:
言辭早已飄散,她還在辛苦守著,
那個空蕩蕩的舊信封。
我得又一次寫到孤獨
我得又一次寫到孤獨
寫到云層里,一只老氣球爆炸的孤獨
寫到晚風中,蝴蝶忽然不見了,一朵花拼命晃動的孤獨
寫到燈火下,黑筆倒在白紙上
死不瞑目的孤獨
寫到清晨,一列火車轟隆隆,仿佛從昨夜夢里駛出
它像箭一樣射走了,而我的心
仍然緊繃著
緊繃著
一張硬弓的孤獨
夕 陽
夕陽即落日,或一滴
就要掉落的淚滴。現在它還在群山之上,
風吹不動它。它高于風,
高于一切流動的事物。
而我們不再仰望。我們
收起曬干了的衣服,然后看到
夕陽正將細細的晾衣繩,壓彎,再壓彎——
這美妙的弧度或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