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誰打破了香恬小鎮的寧靜?
2012年1月19日,新的一個攀登年剛剛拉開序幕,一貫寧靜的香恬小鎮卻炸開了鍋。托雷峰50年的攀登史中,世界從未像這天一樣把關注的眼光都投到了這個偏僻得荒謬的小鎮。來自北美的一對年輕人,海登·肯尼迪(Hayden Kennedy)和杰森·克魯克(Jason Kruk)被小鎮警長保護著,關押在人口稀少到幾乎不可能有罪犯的監獄里。而監獄外面,約有40位揚著冰鎬和馬鞭的彪形大漢揚言要把這兩個年輕人絞刑吊死。“他們抹去了歷史”,“他們讓別人無法再攀登托雷峰了,絞死他們”,全球的攀登界通過著名攀登者加里波蒂在互聯網發布的報道了解到了這則消息。
在此前的一天,肯尼迪和克魯克這對北美KK組合剛剛以夢幻的13小時登頂了托雷峰,以50年來最漂亮干凈的方式完成了精英攀登者需要72小時以上才能完成的路線。這條路線位于托雷峰東南山脊,史稱“空氣壓縮機”。然而,在他們夢幻的登頂之后,這對剛過法定飲酒年齡的年輕組合臨時做了一個未經世界同意的決定,并立刻實施—撬除路線上用來保護攀巖者生命的保護錨點(掛片)。這就意味著,之前在50年中通過這些掛片登頂托雷峰的紀錄全部作廢,之后想再通過原路登頂托雷峰的計劃全部泡湯,因為無論是過去的還是未來的人,都必須強壯并膽大得像KK組合一樣才能登上這條新線路—“公平之道”(fair means)。
托雷峰在攀登者的心中享有崇高的地位,能夠登頂托雷峰,在登山家的圈內可以獲得比登頂珠穆朗瑪峰高得多的聲譽。于是,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在KK組合返回香恬鎮宣布他們的攀登經歷時,來自眾多國家幻想著攀登托雷峰的人們立刻暴怒了!然而,因為加里波蒂的消息,外界支持KK組合的聲音漸漸響了起來。支持的聲音,源自對“空氣壓縮機”線路的強烈質疑,一條拜意大利“登山家”凱撒·馬斯瑞(Caesar Maestri)所賜的惡名昭著的路線。
1959年,馬斯瑞同著名登山家艾格攀登托雷峰,馬斯瑞自己宣稱登頂,其搭檔艾格在下撤途中遭遇雪崩墜崖身亡。國際攀登界承認這次攀登真實性的比例不高。1970年,馬斯瑞為證明他能夠登頂托雷,與其團隊帶著200升汽油和筑路用的大功率空氣掘進機,乘直升飛機空降帕塔哥尼亞。馬斯瑞不使用任何攀登技術,在轟鳴的馬達聲中以幾秒鐘一顆鋼釘的速度,在世界文明鞭長莫及的角落用現代工業手段推進到頂峰下。在強暴完世界攀登者心中的夢想之后,馬斯瑞將掘進機懸掛在線路的最頂端,線路因此得名—“空氣壓縮機”。
一場席卷攀登界的大討論
KK組合清除了人類攀登史上最惡名昭著的線路。在2012年開端的一場大討論席卷了攀登界:我們能否能用今天的倫理觀,去看待40年前發生的事情?KK組合是經過了怎樣的思考而決定撬除掛片的?對于這條歷史路線,2007年香恬鎮的人已經有過一個小型公投,結果認為“空氣壓縮機”應該作為歷史而保留,因為那些罪惡金屬片在托雷峰上已經存在40年,撬除它們是不是毀滅人類的歷史?以恢復山峰潔凈的名義敲掉鋼釘后,那些被鉆頭打穿的巖洞并不能被復原,所以清除行為是不是第對巖體的第二次破壞?還有人質疑,美國人憑什么在別國土地上對第三國攀登者開創的線路動手動腳,扮國際警察成癮嗎?無休止的疑問和爭論頃刻爆發。無論是質疑KK組合還是馬斯瑞,人們最終的質疑都指向自己的內心—我們人類,究竟是出于什么樣的想法才要去攀登?爭論雙方亂成一鍋粥的時候,一位老人帶著歷史手卷似乎向我們公布終極答案了。
里奧·迪金斯(Leo Dickinson)是20世紀70年代攀登過帕塔哥尼亞地區山峰的著名登山家。1971年,在馬斯瑞用工業方式宣稱自己登頂托雷峰后的第二年,英國人帶著攝像機同他的國際團隊嘗試攀登托雷峰一帶的眾多線路,當然也包括“空氣壓縮機”。當他站在鋼釘排成的“樓梯”頂端時,作為人類第一個見證馬斯瑞暴行的人,迪金斯震愕了。他來到帕塔哥尼亞原本是來揭開“世界上最終極山峰的神秘面紗”的,是挑戰“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的,然而這座可以等同攀登終極夢想的巨石之墻已經被打得千瘡百孔。迪金斯立刻放棄了攀登,回到歐洲,在翻譯的陪同下他采訪馬斯瑞為何要用極端方式攀登托雷峰。馬斯瑞答,“當我看到別人都無法登頂這座不同尋常的山,我生出了一個不同尋常的主意,只有不同尋常的手段才能征服這座山。”在此之前,全世界攀登者,包括迪金斯本人都以為,在1970年證明能夠登頂的行為中,馬斯瑞憑借暴力登頂了托雷峰。然而值得諷刺的是,馬斯瑞自己坦言他只到達石墻的末端,而沒有繼續沿著托雷峰頂百米高的冰蓋繼續前行而登上真正的頂峰。馬斯瑞說,“到巨石墻頂端就夠證明我行了,再往上登頂沒有意義”。迪金斯愕然無言,以登頂為目標而生的攀登運動,竟然有以登山家自居的人到達一定高度后就向人宣稱登頂,而沒有完成剩余的高度是因為他覺得“沒有意義”。歷史的今天,所有人無不認為,馬斯瑞用徹底的、全方位的、超越倫理底線的全面手段強暴了攀登界的倫理,強暴了象征攀登終極夢想的自然載體本身—托雷峰。然而事情還不夠壞,2004年,前文提及的著名登山家加里波蒂(Rolo Garibotti)通過系統的攀登并參考馬斯瑞1959年給出的攀登描述給出證言,馬斯瑞聲稱的登頂是彌天大謊。1959年馬斯瑞沒有登頂,11后年他為了遮掩自己的謊言用極端的形式強暴了他一直夢想登頂的山峰!
似乎有了迪金斯的采訪,我們能夠建立評判撬除“空氣壓縮機”的道德尺度了。但是,請等一等!現在我們已經認同馬斯瑞之初大規模打下鋼釘的行為是錯誤的;并且認同“空氣壓縮機”這條線路的罪惡,認同它是反攀登精神和反自然的。但是,請擦亮你的雙眼,站在道德的至高地就有資格用同樣殘暴的方式進行反撲嗎?放大自己審判的情緒,而依靠聯想作出的判斷仍然是不公正的!
對于KK組合撬除掛片的疑問,首先就來自于2007年的局部公投。既然已經有人承認“空氣壓縮機”已經成為一段歷史,即使是罪惡的一段歷史,我們至少可以考慮用警示后人的態度去保留這條線路。但是常年生活在帕塔哥尼亞的加里波蒂似乎駁倒了這種疑問。加里波蒂親身看到當年局部公投的四十人多數不是真正的攀登者,甚至不是香恬鎮當地人。這些局外游客對于攀登倫理的討論如同決定宇航員登月應該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一樣毫無意義。而對于帕塔哥尼亞攀登史有著卓越貢獻的幾乎所有登山家聯合發表聲明,完全壓倒性地支持清除歷史的毒瘤,還原托雷峰威嚴而不可征服的一面。但是,也有人質疑,香恬鎮之所以有人公投反對清除鋼梯,是因為降低托雷峰的難度后可以讓更多人來攀登,促進香恬鎮經濟。持有這種觀點的人,首先在風骨上降低了攀登者的人格高度。通過難度縮水而達到攀登目標的做法有損探險品質,它將人性的眾多惡,如貪婪、無節制欲望、懶惰等暴露在曠野里。攀登者只有戰勝攀登中的困難,才能催生整個群體的創造力,才能誕生高質量的攀登。此外,若我們愿意去查閱當地旅游統計數據,經濟論的猜測輕而易舉地就被擊破了。數據顯示,香恬鎮約有常駐民300人,旅游人數從2000年的14000人增長到2001年的40000人。旅游局統計這其中大部分人是徒步旅行和攀登各個難度級別山峰的游客。而像托雷峰這種只有精英級的登山家才能嘗試的山峰,每年不可能超過100人。假設因KK組合的行為有30人不得不選擇其他山峰,同時70人放棄來帕塔哥尼亞,那么香恬鎮只丟失了2%的游客。這顯然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前面的質疑不攻自破。
下一個質疑,也是考驗我們智慧和思辨最重要的質疑:古典的許多已存在掛片的攀登線路在今日都被更干凈的方式完成,KK組合給我們的暗示是不是—我們能夠將不需要掛片完攀的古典線路全部清除掉?攀登者在撬除掛片這步險棋上何時適可而止?甚至上百位來自意大利的馬斯瑞的同胞也聯名抨擊KK組合,稱其行為是對已有攀登文化的挑釁,是對意大利的國家性挑釁。更多人質疑道,當歷史女子第一人林·希爾(Lynn Hill)用可移除式傳統保護器完成優勝美地公園“大鼻梁”(The Nose)線路時,她是否要把水平不如她的前人固定的掛片清除掉?年輕的世界級無保護徒手攀登者亞歷克斯·霍諾德(Alex Honnold)是否可以清除掉地球上90%以上的線路?因為他不需要任何保護。無數人質疑是否可以,無數人質疑到哪里應該止步!然而,歸于平靜,停止意見不同陣地間的互相攻擊。如果我們回到問題從哪里而生,而不是到哪里而止,上面糾纏不清的問題就有了答案。攀登從自然而生,攀登的精神從探索自然的意志而來。人類試圖攀登帕塔哥尼亞看似不可能的群峰,不是因為山峰可以滿足征服的欲望或者作為國家榮譽的戰利品。我們之所以攀登,是因為托雷峰是自然地質千萬年力量而濃縮的一個象征,它象征著人類活動范圍和想像力能夠到達的極致。探索自然這件事,是體現人類精神中最優秀氣質的一種體現—在挖掘并追求自身卓越的活動中,人類更應該注重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懂得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性。因此當我們回歸攀登的探險精神本身,一切歸于美好自然意志的攀登精神和攀登行為都是被提倡的,而一切反自然的形式是攀登精神本身所不能容納的。我們再看意大利百名攀登者聯名對KK組合的抗議,理由只是對他們的攀登歷史的挑釁,只是對某些攀登者的挑釁。這兩條理由,都只有社會性,而無自然意志。于是我們也應該看到分量重得多的百位國際級登山家聯名支持KK組合:如果撬除一條罪惡線路能夠還原自然本身令人敬畏的威嚴,那么所謂的局部傳統,所謂的某段扭曲歷史,都顯得太輕薄了。基于這個,我們再回答林·希爾們、亞歷克斯·霍諾德們是否有資格清理掉地球上大部分的攀登線路——他們沒有資格!如同“大鼻梁”線路,誠然它是有大量掛片的,誠然也有精英不用任何掛片也可以完攀。但是這些掛片在被敲進去之初,人類攀登先驅們遵守探險的精神,他們在自己能力極限內沒有濫用鋼釘;并且他們的線路具有美感并展示了自然威嚴,后繼者仍需要巨大的努力才能完成這些線路。歷史傳承讓我們一代比上一代更加優秀,后一代可以認為上一代的線路不夠完美,但絕不會不承認上一代的探索稱得上偉大。以帕塔哥尼亞托雷峰和優勝美地大酋長巖(El Capitan)對比:馬斯瑞留下“空氣壓縮機”,在過去、現在、抑或是未來,永遠都不會被世人認可。即使是在上世紀70年代,意大利登山家梅森納爾批評“馬斯瑞謀殺了不可能”,英國登山家迪金斯的批評是“對山峰的強暴”,斯洛文尼亞登山家卡羅的批評是“馬斯瑞從未來盜竊了一條線路”。而反觀優勝美地公園,即使沃仁·哈丁(Warren Harding)用200枚鋼釘開辟斜塔峰線路,即使他用300枚鋼釘開辟大酋長巖首攀,這些都絲毫不影響哈丁成為美國歷史上最負盛譽的精英級攀登者。哈丁被人認可的原因很簡單,我們不能隔斷歷史只看數字,在當時的條件下,他用真正探險家的方式開拓了人類覺得不可能的活動領域。在后來的攀登者重復哈丁開辟的路線時,無不感嘆如果按照馬斯瑞的方式,光是大酋長巖一條線路,哈丁就必須打下2000枚冰冷的金屬鋼釘。回歸自然意志,回歸探險精神,這些是我們在衡量何時適可而止的信心來源。
攀登是如此獨特的一項運動
在美國學習期間,我開始系統地接觸攀登文化和理念。美國和加拿大作為新移民國家,在其土地上生活的人們在全面破壞自然環境前已經意識到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重要性。在歐洲和亞洲,人們無論在城市還是鄉野欣賞自然之美時,刨去風景本身都不可能看到像美加一樣暢快生活的小鹿、松鼠和灰熊。保護自然的感情也深刻植入到美加的攀登文化中,植入到年輕一代攀登者的理念中。
攀登是如此獨特的一項運動,當人類挑戰身體極限時,同時也在享受自然之美,閱讀自然之造化。當代最強的攀巖者之一克里斯·沙瑪(Chris Sharma)曾這么闡釋攀巖的魅力,“當你處于一個壯麗的峽谷,即使不攀巖,你也會為提供攀登的壯闊風景所感動;而同樣是運動項目的網球,如果你不揮動球拍,站在網球場上的感覺一定是無奈和無聊”。因此作為攀登者,我們要對自然何其感恩:一條線路如果可以用不損傷巖石的方式完成,用沖擊鉆打上牢固保護掛片的行為永不能被接受。因為沖擊鉆違背了攀登中回歸自然、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理念。考慮北美的攀登理念形成的過程,即使我盡可能地公平、公正地看待托雷峰“空氣壓縮機”事件的倫理思辯,我也不得不承認從心底最深處偏向KK組合撬除那條邪惡的線路。但我愿意提出上面的各種異見,讓來自不同背景的人系統地闡釋自己的觀點。從長遠的角度而言,分歧和論戰未嘗不是讓我們的攀登理念和文化變得更加健康和深厚的做法。
在我認為,我們不能割裂地看KK組合13小時開辟“公平之道”和撬除掛片事件。時下肯尼迪22歲,克魯克24歲,他們是北美繼承了最優秀攀登傳統的無名的未來新生代。他們攜帶的理念,他們的年輕,他們的魯莽造就了50年來帕塔哥尼亞攀登精英所不具備的創造力和想像力,也創造了他們挑戰歷史和倫理的一時沖動。批評家認為,他們年輕氣盛,把自己幻想成世界英雄,而七天后的1月26日,來自奧地利同樣年輕的21歲的大衛·拉瑪(David Lama)全程不借助一個掛片登頂托雷峰的壯舉,便讓KK組合的攀登黯然無光。KK組合只剩下灰溜溜的撬除掛片。我完全不同意這種觀點。KK組合的攀登,整個過程里沒有任何排練和重復嘗試。他們用現代攀登最純粹的一次性推進(one push),在13小時內登頂成功。而拉瑪將托雷峰的“空氣壓縮機”線路作為他人生的重大目標,連續四年來到帕塔哥尼亞,終于用三天的時間在各個難點處重復排練動作而完成了托雷峰史上最難最干凈的一次攀登。若水蜜桃對西瓜說:“你好肥好丑啊,你不是一個漂亮的水蜜桃。”西瓜會答應嗎?問題的邏輯就在這里,拉瑪選擇了做水蜜桃,他就只能和水蜜桃比;而KK組合根本沒有選擇與拉瑪相同的理念和方式進行攀登。KK在到達帕塔哥尼亞之前,一個在土耳其同女朋友度假,一個在墨西哥沖浪,他們臨時決定攀登托雷峰的故事,像極了一場高水準的音樂即興表演。KK將攀登精髓用最浪漫的不加排練的方式演繹得淋漓盡致,同時又出現一點點小的失控—不經同意撬除掛片。然而瑕不掩瑜,失控的程度可以接受,并且更深地闡釋了他們作為普通人真實和真誠的一面。在KK組合同拉瑪之間決定哪場的戲份更漂亮,好比讓觀眾選擇莫扎特即興譜曲和李斯特的鋼琴演奏—你愿意感受從未見識的神秘,還是愿意看到反復錘煉后的完美?閉目,微笑,答案自在個人心中。
一個人終其一生,可能幸運地有三次機會挑戰帕塔哥尼亞托雷峰群;但是令人類更幸運蒙福的是,我們竟然會被自然贈予這樣莫大的權利,去得知并觀賞地球上如此漂亮的一系列偉大山巒,去了解自然愿意造就我們人類和我們生存的這片土地。卸下野蠻的鋼釘,當我們帶著和平走回自然,并將目光投向賽若·托雷峰時,雷云環繞的花崗巖巨塔泛出令人窒息的美麗金色—自然不可被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