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坐在Robert Jasper(德國頂尖登山家,在IMAX電影The Alps中為哈林三世擔任向導)家的廚房,我們討論著有沒有什么可以一起做的。不過,要找個和Robert志趣相投的計劃并不容易,他擅長攀冰,我是攀巖出身,所以我倆對著AAJ一頁一頁地翻,看到大片冰壁他就兩眼放光,這讓我脖子后面的汗毛有點倒豎。突然翻到一頁講述60年代Patagonia遠征歷史的圖片,背景上Cerro Murallon立即抓住我的眼球,瞬間我有種夢想在手的真實感。Robert也很興奮,但他大概只對峰頂那段冰蘑菇感興趣。
在Cerro Murallon的北壁有一段向外凸出的扶壁。下半部是500米高帶有大仰角的巖壁,在一段水平的肩部之上,又是一段500米高的大仰角巖壁。從側面看,如同垂直的波浪起伏,好一處鬼斧神工。
直到現在,Cerro Murallon僅有屈指可數的幾次攀登記錄。疑似首登是1961年,英國Eric Shipton、Jack Ewer等沿相對最容易的西北側攀登。因為遭遇暴風雪,Shipton是否攀登至Cerro Murallon最高點無法確認,所以至今沒有確切的首登記錄。但Cerro Murallon頂端是綿延近一公里長的高地,沒有明顯起伏,最高點難以辨認,而且攀登難度很低,所以我和Robert都傾向于認為Shipton就是首登。1979年至1984年Casimiro Ferrari帶隊四次嘗試Cerro Murallon,最終于1984年沿東北柱路線完成這次載入史冊的Patagonia攀登。
前輩們的成就對我們這代攀登者來說是尋找新挑戰的源動力,當那些山峰已經被熟知,被一次又一次攀登過之后,我們就必須從我們視野以外尋找那些尚未被探索的山峰和巖壁。對登山者而言,還有新大陸有待開拓,它們就在那里等著我們。對我們這代登山者,激情就在于依靠自身能力,攀登那些看起來難以企及的山峰。遠征的水平高低,不該由它多么壯觀宏偉評判,更多的是看它能不能體現創造性,比如目標和路線的選擇。這其中不僅包含攀登本身,同時也涵蓋了接近路線。所以我們在可能的情況下,盡可能使用雪橇、皮劃艇等依靠自己把攀登器材和給養物資從人類活動定居點運輸至大本營,在攀登結束之后再運回來。包括我在內的很多登山者都逐漸認可這種方式,并稱之為“公平手段(fair means)”,或許這也是將來遠征攀登的趨勢之一。當然我也不排斥在喜馬拉雅或者喀喇昆侖需要大量背夫運輸物資到大本營的攀登,不過即使攀登了Trango Tower,心理上的成就感也未必及得上一次通過fair means完成的攀登。
2003年,我和Robert Jasper以及多年的攝影師搭檔Klaus Fengler和Sebastian Tischler從Cerro Murallon以南40公里的Estancia Christian出發,沿著Upsala冰川,在歷經了密布的冰川裂縫和齊踝深的冰磧碎石的艱苦斗爭之后,背負著沉重的背包到達Cerro Murallon大本營。如此往復三次才完成全部物資運輸。干完這些牲口一樣的活,才開始初步體會到Casimiro Ferrari那段話的意思。但是Patagonia并沒有給我們任何懈怠的機會,隨即我們被無盡的暴風雪困在帳篷中。挖一個冰洞顯然比帳篷更加安全一些。天地一片混沌,我們躲在冰洞里耐心地等待了一個星期。盡量節省,但是我們的給養仍無法繼續支撐下去。我和Robert決定在北壁右側開辟一條容易一些的新路線“失落的世界Lost World(5.10,M8)”,攀登同時可以觀察原先計劃的北柱路線。忍受了無盡的艱難和痛苦,我和Robert相約,Cerro Murallon,明年再見。
2004年,我們準備第二次遠征Cerro Murallon。這段日子里,這座巖壁就像頭關在心中的老虎,時常抓心撓肺。很多人問我為什么對這塊幾乎遠在世界盡頭的巖壁如此著迷?一次次我只能從下方仰望我的身體和心理的極限,當我能完成這條路線站在峰頂的時候,我能更清楚地看到它的所在,這也意味著我的極限又被向上推了一截。正如德國登山家兼攝影師Reinhard Karl曾說:“人永遠不能站在他的極限之上。”
這一次我們選擇從北邊的El Pilau開始。這里距離著名的El Chalten和Fitz Roy僅有十余公里,但我們必須向南行走一百多公里。路上碰上三位來patagonia的朋友用雪橇幫我們一起運輸物資,在離大本營還有一天行程的時候分手告別。接下來的五周時間里,我們四人將獨自在這片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荒原冰川上度過。來到去年北壁根部,發現在過去的一年里降雪太少,以至于無法再像去年那樣挖冰洞。第一晚,Cerro Murallon就安排了一場暴風雪歡迎我們。大風隨時都有可能把帳篷吹散,鋒利的冰晶在帳篷頂端劃過,在這里沒有哪兒可以讓我們搭建一處安全的大本營。暴風雪愈發兇猛,摧毀了帳篷四周搭建的雪墻,幾乎掩埋了整個帳篷。半夜1點,帶著驚恐,我們拉開帳篷,在雪中挖出一條兩米長的隧道才得以重見天日。之后我們設置鬧鐘,每隔兩個小時就輪流出去鏟雪,以防窒息在帳篷中。攀登Cerro Torre或者Fitz Roy,在暴風雪中至少有個安全的大本營躲避。攀登Cerro Murallon,被扼殺在大本營里也不能算意外。
兩天后,Robert和我到路線根部用望遠鏡觀察狀況,Cerro Murallon北壁如同一面巨大的畫布,有待我們頭腦中的想法轉化成上面的一幅藝術作品。我們自己,就像當年的哥倫布,站在這塊冰與巖的海洋前,觸摸著從未有過人類痕跡的手點和腳點。我們的計劃是固定路繩至當日攀登最高點,之后下降回到大本營,第二天如果天氣許可,可以沿路繩快速攀登到前日最高點。阿式攀登,鑒于如此高的技術難度,難以設置的中間營地,更重要的是難以預測的惡劣天氣狀況,在目前看來完全不可行。我們也攜帶了手鉆和些許掛片,但那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使用,如果可能,我們盡量選擇clean的保護點,包括保護站的設置。絕大多數路段我們采用自由攀登,只有在結了冰或者潮濕的裂縫才會用人工攀登。
每天早上6點開始攀登,我和Robert交替領攀,Klaus忙著拍攝。在400米攀登之后開始了一段仰角,裂縫很窄,我們開始了第一段人工攀登繩距。17段繩距后我們攀登了600米,完成了北柱的下半段。走過一段簡單的山脊,到達上半段的根部。向上看去,巨大的巖石向外隆起,每個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第一段繩距我還能自由攀登完成,第二段不得不轉為人工攀登。連續攀登了四天之后,最艱難的大仰角已經完成,距離北柱頂部還有300米比較容易的路段,或許one-push就能全部完成。我和Robert都精疲力竭,第一次感到虛弱無力。決定安排一天休整。老天十分賞臉,天氣窗口持續了整整一周。晚上,暴風雪沒有任何預兆突如其來,肆虐了整整三周。在這三周里,我們的一頂帳篷被徹底吹爛,只能四個人擠在一頂雙人帳中,每個人用后背頂著帳篷的一側。我們離路線完成只差最后300米,其實這300米本來在休整的那天里就足夠完成了,但是我們這次再沒有機會,被迫決定沿著去年的接近路線向南撤回Estancia Christian。
此番遠征,這條世界上最艱難的路線之一,我們已經完成大半。我們曾經對這條北柱路線如此著迷,想著它就像活在夢里,如今我們知道我們可以做到,這個夢想已經隨風而逝,這便是這條路線取名的來由。
回到家中,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我都感到極度的精疲力竭,甚至無法再次投入訓練中。在過去的八周時間里,幾乎沒有哪天我們可以真正休息一下,每一分鐘都處于精神高度警戒狀態。在這么長的時間里,每天如此之少的睡眠,卻又保持著良好的身體狀態,這點我甚至都覺得不可思議。最終當我們到達Upsala冰川盡頭,看到一座鐵皮屋頂小屋的時候,心理安全感才得以回歸。
2005年,我和Robert兩人第三次遠征Cerro Murallon。雖然路線完成大半,曾經的新鮮感已經消逝,無暇顧及Upsala冰川的雄偉,甚至包括路線已經完成部分,下一個手點、下一處難點,了然于胸。惟一的動力便是最后的300米攀登,我們必須要收筆完工。即使再次放棄,我們還會來第四次第五次。
在一些路段還留著我們去年的路繩,為了節省時間,用雙上升器快速攀登。路繩磨損嚴重,有些地方只剩下五根繩芯,雖然在上升中我用一根新的繩子沿途設置著保護點,但依舊十分不踏實。前一個塞子放置在五米以下,我屏著氣十分緩慢地把上升器推過一段繩皮已經十分破舊的路繩,突然間感到一陣失重,手背和腳踝劃過粗糙的花崗巖,然后發現自己已經墜落了10米。此般和Robert二人在北柱上忙了兩天。Cerro Murallon的影子向著Upsala冰川逐漸延伸,我和Robert在攀登了17個小時后設置好了露宿營地。所謂露宿營地只是蜷縮在露宿袋中,坐在繩子上,用一個V形巖錐代替勺子喝著剛煮好的湯。這個時候我們才感覺到疲倦和暮色帶來的刺骨寒意。這天神經一直處在極端繃緊下,我和Robert甚至前所未有地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雖然和Robert在Patagonia之行前只有一次共同攀巖的經歷,但無論想法、技術甚至體重都是如此相似,因此我們間的配合默契得如同多年的搭檔。只因為心里太過緊張,為了放繩收繩快慢都會發怒。幾口熱湯下肚,我倆又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海闊天空地閑聊起來。
凌晨5點,我們準備繼續攀登,距離去年最高點還有三段繩距,但卻是一段大仰角。因此即使攀登過后依舊必須在這里固定一段路繩,否則繩降的時候我們沒法回來。Robert在上方一點一點地向上人工攀登,天實在太冷,無法自由攀登。中午11點,我們到達去年最高點,換我領攀。一段繩距又是一段,裂縫和煙囪路段都結了層冰,每次放置巖塞或者機械塞的時候,我都必須十分費勁地用巖錐把冰刮干凈。我們在靠近北柱頂端的地方又一次交換了一次領攀,裂縫里的冰讓我們無法快速自由攀登。遠處Cerro Torre和Fitz Roy在陽光中展露出海市蜃樓一般的輪廓,同時一大團厚厚的黑云正在壓過來,我們感覺到和時間賽跑的巨大心理壓力,但是人工攀登的緩慢上升速度讓我們心急火燎卻使不上勁。
晚上9點,烏云幾乎吞噬了Cerro Murallon平頂的邊緣,但我和Robert終于到達北柱頂端。我不止一次想像過站在Cerro Murallon頂端會是多么痛快,此時此刻,終于夢想成真。
我們活著是因為我們有夢想,當夢想成真的時刻,它變成一種經歷永遠留在心里。而這便是我們真正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