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們最鐘愛的那個故事,正是那些聰慧靈魂的“核”。只是因為蘊積的心血如此不同,所以在不同的季節吐出來,會生根發芽,長成完全不同的故事。
有一個劇情,在馬爾克斯的小說里反復出現:某妓女想來個了斷逃出火坑,打算一次性接若干個(比如說,一百個)客人來贖身。在她和嫖客的繁復勞動下,床單汗濕。新進來的一個男子(他一定不是個路人),和那個妓女合力擰床單。在他的短篇《純真的埃倫蒂拉和她的祖母》和《瘋狂時期的大?!防?。你都可以看到這一幕。
實際上,這不是他唯一鐘愛的套路。《瘋狂時期的大?!防锏牧硪粋€劇情一某小鎮出現神異現象,四面八方的雜耍、富人、小販蜂擁而來,使小鎮像一鍋香辣喧騰的湯料——在《百年孤獨》、《巨翅老人》里也同樣一再重現。而《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和《霍亂時期的愛情》里,都有一個“性格爽直的美女,并非完全心甘情愿的,嫁給了家世顯赫、清俊聰慧貴公子”故事。
而他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有此癖好的人。納博科夫在歐洲期間,寫了大量俄語短篇。在《初戀》里,他描述了少年時期去普羅旺斯海灘邊,與一個十歲女孩發生的故事,小說里布滿了納博科夫慣用的意象:明亮、璀璨、光影碎散。在另幾個小說里,他不無揶揄地寫了某俄羅斯僑民尷尬笨拙地遭遇妻子的背叛。這兩個劇情,多年之后,他在美國用英文又重新寫了一遍,都凝縮在《洛麗塔》里面了。
村上春樹早年寫過一個短篇小說《螢》,敘述他如何在大學住宿舍,如何有一個迂腐書果子室友,而他又如何與女主角直子相戀。這個故事在多年后擴展成了《挪威的森林》。同樣,1995年的長篇小說《奇鳥行狀錄》的第一章,也是由他早年的短篇小說《擰發條鳥與星期二的女郎》修改而成。
王小波就《紅拂夜奔》這個題材,寫了風格各異的至少兩篇小說?!袄吓霜氉怨驴嗨涝诩依?,連同她的神秘情人”這個段子,福克納也寫過不止一次。當然啦。你可以說,中國傳統小說里也充滿了類似重復劇情,比如少年才子上京趕考,恰好與相國小姐后花園相聚;比如少年英雄去考武狀元,一定耍被奸臣刁難;比如奸臣多是太師,還有個美貌女兒是奸妃;比如大戰前一定有將領苦諫、元帥不從,終于大敗虧輸——但后面這些,更加像是現成端上的規矩套子。是千錘百煉的過場橋段,而不像一個“結”,一個小說家欲寫之而后快的“結”。
羅曼·羅蘭少年時,就下決心一輩子以文學為業。中學時他讀了瓦格納、托爾斯泰和莎士比亞——眾所周知,這三人都以雄渾壯闊著稱——多年之后,他總是到處宣揚,說自己受此三人影響極深,已入骨髓。他一路讀書,都在走戲劇這行,但臨了開始寫小說,先是《約翰·克里斯朵夫》,活脫一本音樂家傳記,然后《巨人三傳》,包括托爾斯泰、貝多芬(瓦格納鐘愛的雷神)和米開朗琪羅(與前兩位—樣,雄渾酷烈的巨人)。他一直j式圖尋找的風雷動變換瞬息間的主題,最后終于還是在他自己的筆下踐行了。
川端康成以各種形式寫過無數敏感老人對年輕女子的奇妙感情,海明威的所有主角最后總會面臨“哪怕努力克服命運達成勝利終于也毫無用處”的勇決與隆淡。而這種對主題的敏感和傾向,我們可以稱之為風格。風恪的凝縮,就是那個“不得不去寫”的東西。
馬爾克斯說。他思考《百年孤獨》思考了30年。那部浩繁長卷里,融匯進了他之前在哥倫比亞、在巴黎、在墨西哥所有歲月里寫過的細碎劇情。納博科夫是最不愿意流露痕跡、落人話柄、重視技巧的小說家,但在普羅旺斯海岸初戀這個話題上,終于還是露了些怯。那是一種多么強烈的熱望,能吸引他們一次次去書寫?
毛姆在《月亮與六便士》里,描寫以高更為原型的思特里克蘭時,大概如此描述:他身體里就是有那些東西,他必須傾吐出來,然后才能達到靈魂的安寧。這么說有些夸張,但不無道理。對他們這些人來說,如何編造一個美麗動人的故事,罩已經不是問題。一個能讓他們有敘述沖動的故事(比如,??思{很愛描述“一個女孩到樹上去尋找死亡”,這個故事對他有種匪夷所思的吸引力)。是他們靈魂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