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日本人拼命工作賺錢,等到“三種神器”都搬進了家門,才開始有了富裕感,真正嘗到經濟高速增長的甜頭。
據學生時代的同窗回憶,“池田勇人并不怎么苦學,但考試時押題的預感卻無人匹敵。”若干年后,擅長押題的池田勇人成為日本首相,當時的日本已經擺脫了戰敗國的陰影,經濟恢復到戰前水平,但朝鮮戰爭帶來的紅利也已經耗盡。日本雖出口產品豐富,卻沒有拿得出手的品牌,中小企業生存日益艱難,貧富差距拉大,許多人認為日本經濟快速增長的好日子到頭了。
池田勇人卻不這樣認為。他主持制定了“收入倍增”計劃,提出要在十年內,讓日本國民收入翻番。
這一次,他又押對了題。
精通經濟,但經常口出“雷人”之語
池田勇人是二戰之后日本非常重要的一位首相,他曾預言世界會進入日美歐三極時代,在他的任期內,東京舉辦了奧運會,完全走出了“戰后時代”的陰影,獲得了國際社會的認可。取得這些成就,同他長期任職于大藏省,主管經濟工作的經歷密不可分。
1925年大學剛畢業,池田就進入大藏省。從明治維新時代開始,大藏省就是日本中央財政機構,掌握了日本的經濟命脈。但池田的仕途并不平坦,僅僅4年后,他就因先天疾病退職長期養病。
那之后,是彷徨于生死間的5年。期間,他還經歷了與結發妻子的死別,對社會中弱者的地位有了更深的了解。1934年12月,再度被大藏省錄用的池田已然像變了一個人,一改過去事不關己的散漫作風,開始以勇于行事、雷厲風行而著稱。
短短6年后,他就升任大藏省主稅局國稅科長,1947年升到官僚體系的最高職位——大藏省次官,相當于財政部業務副部長。兩年后,池田棄官從政,得到時任日本首相吉田茂的青睞,初次參加選舉就被委以大藏大臣的重任,全權負責經濟。之后,又曾兼任通產大臣、經濟審議廳長官等職,直接參與了美軍占領期和經濟復興期的經濟產業政策的制定。
因其長期在大藏省任職,池田周圍形成了以經濟官僚為主的議員派別,他還搜羅了一群大藏省出身的經濟學家作為自己的智囊團,其成員大平正芳、鈴木善幸、宮澤喜一后來都成為頗有政績的日本首相。
但或許正因為出身官僚、精通政策,卻參不破政界和媒體的游戲規則,日本社會對其派別的評價是“強于政策、弱于政局”,甚至被戲稱為“公卿集團”,意思說這一集團強于運籌帷幄,卻不善隨機應變。池田本人尤為重視經濟規律,習慣有話直說,在其擔任大藏大臣和通產大臣時,曾多次在國會辯論中受人誘使而口不擇言,被媒體放大后釀成政治風波,甚至還曾被逼辭職謝罪。
1950年3月1日,時任大藏兼通產大臣的池田勇人就上了記者的當。在回答關于中小企業經營狀況問題的時候,他說:“信用低、無法獲得貸款的責任在經營者,不在政府,企業因此破產也無可奈何。”他沒有識破這個陷阱,反倒在次日議會上越陷越深,再次被問及此事時,他又對記者說:“有5個人、10個人因破產自殺了,從國民總數來看沒什么了不起,現在是企業整頓期,并不是改變政府財政狀況的時期。”
單純從經濟運行的邏輯來看,他的回答沒有太大問題,但這段答辯被報紙縮略為“中小企業主有5個、10個破產自殺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報道,引發了反對黨對池田的不信任提案。
當年的12月7日,在參院預算委員會上答辯時,池田指出經濟管制下的配給制不合理,應按價格規律辦事:“高收入者和低收入者按照同樣的比例配給米和麥,這是完全的管制。我的愿望是,收入少的多吃麥、收入多的多吃米,按經濟規律辦事才好。”當時在野黨提出,日本已發生通貨膨脹,應該采取緊縮措施。但池田認為,批發物價并未上升,不能說發生了通貨膨脹,米價雖漲了,但麥價沒有漲,窮人往米飯里多加麥子也能維持生活。結果這一發言被媒體演繹成“窮人只配吃麥飯”的報道,作為對低收入者歧視的發言引起了廣泛的批判。
1952年11月27日,池田又一次惹了眾怒。他回答中小企業問題時說:“違反經濟原則、從事不法投機的人就是破產了也沒辦法。中小企業經營者破產,想不開自殺了也是理所當然。”隨后在野黨以此為由提出不信任案,池田因此不得不辭職。
半個世紀之后,日本人在評價歷屆首相時,池田勇人以尊重經濟規律著稱,可見以上這些曾掀起軒然大波的發言,不過是被政壇和媒體故意曲解的結果。
日本版“偉大復興”的爭論
當時參與制定收入倍增計劃的還有著名經濟學家下村治,他是全日本最早運用增長模型規劃經濟的學者。上世紀70年代“石油危機”爆發后,他第一個提出日本將進入“零增長”時代,在泡沫經濟最繁榮的時期,他又預言:“沒有經濟實體支撐的金錢游戲終將破滅”,建議“日本經濟應在縮小規模基礎上實現再平衡”。但在經濟政策一直追隨美國的日本,下村的警告長期被忽視,其學說也長期被人們所遺忘。直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后,人們才開始重新審視評價其學說和警示。
這樣一位看似“悲觀主義”的學者,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卻是最樂觀的人。戰后,日本通過單獨媾和回歸西方陣營,國際貿易環境和戰前相比有了根本性改善。50年代中期,日本經濟已經恢復到戰前水平。這時候,對未來經濟預期也出現了重大分歧。
當時的主流經濟學家認為,隨著戰后復興的完成,日本經濟將進入中速或低速發展期。1956年的財政白皮書宣告“已不再是戰后”,其中隱含的意思是,高增長是復興,而不是一個全新時代的開始,在恢復戰前水平后,不會再有高增長。但以下村治為代表的高速增長論派則認為,日本經濟正處于“歷史的勃興期”,國民創造力的解放會引發高速而持續的增長。在其后的10年之間,國內生產總值可能翻番,甚至翻三倍。他對池田建議說,應該制定增長率在10%以上的經濟計劃。
兩者間先后爆發了“庫存論戰”和“增長論戰”。主流派經濟學家在1958年的經濟白皮書中預測,過度的設備投資將引發設備過剩,而生產過剩會導致中期經濟停滯。他們主張應該采取緊縮政策防止經濟過熱。但下村認為,日本經濟癥結并不是需求不足,而是供給不足,認為多領域技術革新將帶動民間設備投資,帶動經濟長期持續高速增長。
1959年,池田在新經濟計劃中提出了“月薪兩倍論”的說法。但下村認為“增長率6.5%”的提法太保守。這次的論戰吸引了很多經濟學家參與,官方的主流看法是此后增長率將比5%稍高,學者們的結論是:“5%雖然太低,但下村所說的10%實在過高,按10年收入倍增目標,就變成了年增長率7.2%。”
正在制定收入倍增計劃之時,池田當選了日本首相。競選時,他已經夸下海口,承諾經濟增長目標為每年9%。之后,經濟企劃廳不得不與池田的智囊進行協調,最終由池田裁決說:“就說最初3年是9%吧,”維護了經企廳和經濟審議會的面子。
下村曾親自深入黑市調查,發現了日本國民對于物質生活的巨大期待。加入西方陣營后,日本國內正興起投資熱潮,結合凱恩斯的經濟理論,他得出了日本經濟正處于“歷史的勃興時期”的結論。
可是,當時日本國內因《日美安保條約》引起的大規模抗議剛剛平息,日本國民對于“收入倍增”這樣宏偉的藍圖反應并不熱烈。當時媒體做了“10年后收入能翻番嗎?”的輿論調查,認為可能的占15%、認為不可能的占40%,剩下將近半數,都表示“不知道”。《讀賣新聞》評論說:“這是勞動階層根據迄今為止的生活經驗,對10年后工資倍增之類天方夜譚毫無掩飾的心境表露。”
“三大神器”搬進家門
回頭來看,池田勇人和村下治都過于保守了。從1960年開始的10年里,日本經濟年均增長率超過了11%,只用7年就實現了倍增,10年后生產總值增長三倍有余。
收入倍增計劃還徹底改變了日本的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
計劃的目標是“迅速使國民總產值翻番、通過增加雇用實現完全就業、大幅度提高國民生活水平”,重要手段是推進農業現代化,推進城市化。收入倍增計劃對提高國民整體收入的作用被后世所稱道,但對農業的影響卻是毀譽參半。
為實現農業現代化,1961年日本制定了農業基本法,構想就是將每戶農民經營規模擴大2.5倍,這樣每2.5戶農民中就能減少1.5戶,將剩余農業人口轉為工業人口。隨著農業機械化的進展,農村的初中高中畢業生生以“集團就職”的方式被大量雇用到工礦企業,農村人口迅速減少。
但這項計劃對農業本身的影響,后世的評價大多是負面的。農業政策的誘導實現了畜產、酪農、園藝等門類的發展,農業機械擁有量增加20倍,燃料消耗量增加30倍,飼料用谷物進口量增加20倍,農藥使用量增加40倍,農村成了石油、農機、農藥、化肥等廠商的大客戶。農村因貸款引發了“機械化貧困”的現象。由于政府對米價實行保護,所有替代性農產品的價格也水漲船高,使日本農業徹底失去了國際競爭力。
但在城市,這項計劃卻被認為是極其成功的。
今天的日本,人們習慣于對家用電器和家具快速更新換代,街角的垃圾站,常常堆著還很新的各種彩電冰箱,淘汰的家具除極少數進入舊貨市場外,均采取焚燒銷毀的做法。這與日本每一個易拉罐都要回收再利用的節約傳統似乎大相徑庭,這便是收入倍增計劃時代留下的傳統,因為這些生活用品不回收,才能促進新一輪的生產和消費。
1961年開始,日本政府實施減稅和降息,促進家電產業的技術革新,不斷推出新產品,并在居民中間營造對“西方先進生活方式”的憧憬,促進國民的新消費需求。1968年,日本成為西方世界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經濟強國。此后,日本人的生活水準開始與發達國家看齊,,逐漸走上了穩定富強發展的道路。
在日本神道教傳說里,“八咫鏡、八尺瓊曲玉、草薙劍”被稱為代表天皇身份的“三種神器”。到了上世紀60年代前期,日本家家戶戶開始追求自己的“三種神器”,那就是黑白電視機、電冰箱和洗衣機。到了60年代后半期,又有了新的“神器”,就是汽車、彩電和空調。日本人為了獲得這些產品,拼命工作賺錢,等到把它們都搬進了家門,才開始有了富裕感,真正嘗到經濟高速增長的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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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媒體做了“10年后收入能翻番嗎?”的輿論調查,認為可能的占15%、認為不可能的占40%,剩下將近半數,都表示“不知道”。《讀賣新聞》評論說:“這是勞動階層根據迄今為止的生活經驗,對10年后工資倍增之類天方夜譚毫無掩飾的心境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