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詩人在“政治不正確”上載跟頭,本身并不奇怪。但美國社會對一個詩人這樣苛責,還是讓人感到吃驚。忘掉他的美國人身份,單聽他的故事,也未免讓人唏噓不已。韋切爾·林賽成長的年代,正是詩人惠特曼《我聽見美國在歌唱》中描述的黃金歲月,蒸蒸日上充滿希望,幾乎大部分人都認為能靠自己的智慧和雙手過上好日子。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林賽從故鄉伊利諾斯州春田市出發,向大都會芝加哥游蕩。
上世紀初喧鬧沸騰生機勃勃的芝加哥,充滿了混亂的進取、貧困和殘忍的生存規則,但它的燈紅酒綠更給人們帶來熱情。在正式發表大作《威廉·布斯將軍進天堂》之前,林賽游蕩在美國各地“用音韻換面包”。這一經歷中他把自己描繪成漫游中西部遍撒果園種子的“約翰尼·蘋果種”、橫越阿帕拉契山進入肯塔基的丹尼爾·布恩、巴納姆型的馬戲班人物、吉卜賽人、復興會的布道者和“口吐烈火,心堅如石”的基督弟子。他混得不錯。從歐洲來的大詩人葉芝正是被他“恢復游吟詩歌傳統”的野心吸引。
“你打算怎么恢復?”葉芝林賽。當時葉芝在歐洲罩已大名鼎鼎,在20世紀初的美國就更不用說了。
美國文學史評論說,林賽和與他同期的詩人桑德堡的創作是在走鋼絲——在市井庸俗和藝術高雅之間走鋼絲,而庸俗是詩人們必須面對的現代大都會現實,游吟詩人必須在街頭并且讓人們都能聽懂和喜歡。但林賽走得很好,他堅持游蕩在酒吧和各種演藝場所,“表演”融合了音樂元素和類似輕歌舞動作的詩歌。他用自己的方式書寫著他的美國圣徒傳,其中包括最著名的《亞伯拉罕·林肯半夜行》。他很受歡迎,以至于被觀眾要求反復表演某一兩個作品時他感到要吐,表演賺錢令他越來越郁悶。
年輕時因才華和名聲而自信滿滿的林賽追求女詩人莎拉·蒂斯黛爾,結果后者嫁給了富豪,這使他極受打擊。也讓他發現錢很重要,讓他對物質主義極度憤慨——在他生活的社會里,藝術必須在現實與夢想之間走鋼絲,當他想賺錢的時候,卻越來越缺錢。人到中年時。林賽娶了小自己二十歲的嬌妻,生了兩個孩子,夢想與現實的鋼絲繃得越來越緊,他經常感到喘不過氣來。
林賽有首詩叫《呆滯的目光》:“且莫讓年輕人在大顯身手、創造奇跡之前,就被壓得透不過氣來。這世界摧殘自己的孩子,真是罪孽,窮苦人似牛馬,步履蹣跚,目光發果。可怕的不是他們食不果腹,而是在饑餓中失去了夢;可怕的不是他們辛勤耕種,而是他們難得收獲;可怕的不是他們侍候別人,而是沒有神靈可以侍奉;可怕的不是他們難免一死,而是死得像頭動物。”這樣的詩作想必會引起今天很多草根蟻族的共鳴。
當然,這些都不是大問題。事實上林賽從黑人那里學了不少東西。比如藍調音樂和輕歌舞表演,他從黑人驚艷的演奏和瘋狂的表演中吸取靈感、攛發激情。在家鄉春田市時,他家里就有黑人仆人。但他的詩歌盛名最終卻毀于種族歧視——人們發現他的詩作《剛果》中明顯帶有種族歧視的色彩:“酒窖中的矮矬黑桶,圓筒里的國王,搖搖晃晃”,盡管他自己解釋說并非有意如此,只是一種藝術上的復古努力,但人們開始刻意回避和淡化他的作品,美國的各種文集和課本也基本將他清理出去。
1958年,同為游吟詩人的艾金斯伯格在巴黎為韋切爾·林賽寫了首詩,“薄霧罩在科羅拉多的大略上,一輛汽車緩緩爬過平原,在微光中收音機吼叫著爵士樂,那傷心的推銷員點燃另一枝香煙,在另一座城市那是27年前,我看見你墻上的影子,你穿著吊帶褲坐在床上,影子中的手舉起一枝手槍對準你的頭,你的身影倒在地上。”這首短詩非常完整地勾勒出這位落魄詩人在人間歲月的最后狀態。誰能想到,這是一個曾經在芝加哥酒吧和街頭受到人們熱烈追捧的游吟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