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權力過山車上的皇室

這是一間地下一層、地上兩層的乳白色西式建筑，曾經有一個年老的日本男人住在這里。他每天早上7時準時起床，8點半開始吃早飯，隨后瀏覽一下當天東京的各種報紙。10時整，他會準時去處理公務。中午如無應酬，便回到屋子里和妻子一起共進午餐。午飯后，他會習慣性地小睡一會兒，下午2時左右，他準時重新出現在辦公室，他的下班時間不固定，下午4點或者5點，他回家吃飯，很少應酬時或5時下班，6時左右進晚膳，晚飯過后，他通常是與妻子聊聊天、看電視或讀書學習。

在他的居室之外，是一大片的種滿植物的古老院落，圍墻之外，則是寸土寸金的東京市中心：這里是日本的皇宮。他就是日本昭和天皇裕仁。屋外的皇宮雖已收歸國有，但它的主人還是天皇，為讓天皇一家免費住在里面，日本人每年要掏兩億美元，天皇的房子叫做“吹上御所”，在皇宮的西北角。

日本輸掉了戰爭

時間回到1945年，頒布了停戰詔書以后，有一個詞語一直在天皇裕仁的腦海里縈繞不去，這個詞就是“戰爭犯罪”。

盡管在1889年，在他的祖父一手參與的《大日本帝國憲法》上，曾仿效著1871年《德意志帝國憲法》規定：“天皇乃國家之元首，總攬統治權。”那時，權力的天平重新壓回了皇族的身上，這種感覺和沉甸甸的喜悅感極其相似：一夕之間，天皇重新獲得了召集、解散議會權，有立法權，有任免文武官吏權，有對外宣戰、媾和、締約權等國家大權，具有絕對的權限和無限的權力。這和在幕府將軍控制下皇權衰敗的情景不可同日而語。

但頒布了停戰詔書，裕仁知道，這些很快就要結束了。在那份令他痛心的《波茨坦公告》上，最令他心驚膽戰的一句話是：“吾人無意奴役日本民族或消滅其國家，但對于戰爭人犯，包括虐待吾人俘虜者在內，將處以法律之嚴厲制裁。”

“戰爭犯罪”并不是一個陌生名詞，裕仁熟讀過有關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資料，他記得一戰結束后，在嚴懲德國的《凡爾賽和約》中，戰勝國們聯合規定了追究國家元首戰爭責任的條款，并以此為據，指控德國皇帝威廉二世為戰犯，但由于威廉二世在大戰結束時逃到了荷蘭，荷蘭政府拒絕把他引渡給戰勝國，才使他僥幸逃脫了法庭的審判。

而二戰結束以后，墨索里尼死了、希特勒也死了，軸心三國的元首中，只有天皇還活著。這總令裕仁感到不寒而栗。

在對日本實施占領后不久，美國的代理人麥克阿瑟便解除日軍武裝。天皇和內閣也只能給予“積極配合”。裕仁曾批準，將皇室林野中的100萬方木材分配給戰爭受害者。但熱臉貼了冷屁股，占領軍司令部并不領情，他甚至有些看不慣：天皇居然打算用皇室財產作為戰爭的賠償費用。于是占領軍司令部發出了一個令天皇和皇族內閣深感不安的通知，禁止皇室實施這種救濟。這已經是8月份了，空氣卻還顯得十分悶熱。

9月21日，4名美國士兵在鹿兒島縣的一個村莊里，向天皇和皇后的“御像”舉槍射擊。在戰前的日本，這樣的事是不可能發生的，損害“御像”嚴重的甚至會被殺頭。蘇聯、英國、澳大利亞等國都將裕仁列為第一號戰犯，上訴到倫敦的聯合國戰爭犯罪委員會，要求起訴和審判天皇。

同一時刻，在天皇的周圍，過去的臣子都變成了戰犯，這尤其令天皇寢食不安：1945年9月10日，第一批38名戰犯嫌疑人名單，名列榜首的是東條英機；9月13日公布的第二批戰犯嫌疑人名單，前首相廣田弘毅等人名列其中。裕仁曾對內大臣感慨：“昨天還是我所依靠的人們，今天就作為戰爭責任者交給美軍。”

更令裕仁驚詫的是，在盟軍總司令部公布的第四批戰犯嫌疑人里，天皇的叔父梨本宮守正親王赫然印在了名單里，而盟軍之所以逮捕他，并不是他在軍隊里擔任了職務，而是因為他充當了神道教中“神宮祭主”這個角色。這在同盟國眼里看來，無疑是鼓吹天皇至上并激起瘋狂戰爭精神支柱。皇族被指定為戰犯，使裕仁開始覺得自身難保。

麥克阿瑟的決定

令裕仁覺得欣慰的是，日本統治階級中的保皇派正在為開脫天皇的戰爭罪責而各方面奔走；此外，他也聽說了一些令他不愉快的事情：在輔佐天皇的皇室重臣中，有人主張裕仁退位，以表示對戰敗的反省和對戰敗責任的擔負；不過，最令裕仁擔憂的還是以盟國名義單獨占領日本的美國政府態度。

裕仁覺得該為自己做點什么。1945年9月27日上午，一輛陳舊的戴姆勒牌轎車離開日本皇宮，駛向了麥克阿瑟下榻的美國大使館駛去。裕仁正坐在這輛車里，表情沉重。

他有所耳聞，即將面對的人曾想嚴懲日本，并主張審判天皇。因為在1941年7月，時任美國駐遠東軍總司令的麥克阿瑟，在與日將山下奉文統領6萬日軍的戰役中一敗涂地，不得不帶著夫人和4歲的兒子乘魚雷艇倉皇逃命。據說他對部下發誓：“不收復菲律賓，不收復太平洋諸島嶼，不追究天皇和山下奉文的戰爭責任，我死不瞑目！”

不過，從占領初期起，美軍參謀人員就曾建議：把天皇召到司令部來。這個建議卻被麥克阿瑟否決了。他覺得這樣會傷害日本國民的感情。麥克阿瑟在等候時機，等裕仁的求見。后來這一段會議的具體內容，由于雙方約定保密，至今沒有公開過。

據麥克阿瑟后來回憶，在半小時左右的會談開始之前，天皇是以“作為對日本戰時一切行動負完全責任的人來到這里的，是向您所代表的那些國家投案并接受審判的。”

不過，當時在日本工作的美國《生活》雜志的記者根瑟，在《麥克阿瑟之謎》一書中卻披露了天皇與麥帥的另一番對話：天皇對此次戰爭表示遺憾，他說他本想制止，但由于國民非常喜歡我，這成為了他的羈絆。他害怕自己如果反對戰爭，或為和平做出努力，國民會廢掉自己。這與麥帥的上述回憶完全相反。

這一次會見中，不能確定天皇是否“認罪服法”，但天皇的“屈尊”拜見，確實給麥帥留下了良好的印象。麥克阿瑟在其回憶錄中曾用“日本最高尚的紳士”形容裕仁。

在與麥克阿瑟會面以后，天皇在1946年元旦以詔書的形式發表了《人間宣言》：“……朕與爾等國民之間的紐帶，始終以相互信賴和敬愛而結成，絕非依神話與傳統而產生，也非因以天皇為現世神……”第一次向日本國民申明自己是人而不是神，脫下了那件令美國人難以接受的外衣。傳承了1000多年的重要“神權”就此消亡。

緊接著，天皇開始“巡幸”全國，歷時165天，行程33000多公里，足跡幾乎遍及了除沖繩外的日本列島各地，人們印象中著軍裝騎白馬的天皇形象，陡然發生了變化，裕仁所到之處，都出現了狂歡。裕仁暗中告訴了占領軍司令部自己在日本國民中的重要性。

其實，在裕仁主動登門拜訪后，麥克阿瑟已決定最大限度地利用天皇協助美軍實施占領統治。因此，在會見結束后的當天，麥克阿瑟便致電美國總統杜魯門，建議美國政府“不能把裕仁作為戰犯逮捕”。不過那時，國際上要求審判裕仁的正義呼聲還是很響。

麥克阿瑟有軍事上的考慮：如果將天皇作為戰犯就有可能要對付日本方面的游擊活動，這起碼需要100萬軍隊和幾十萬行政官員，還需要建立戰時補給體制。

根據他的考慮，美國政府權衡利弊，決定全力庇護天皇裕仁。為此，美國政府游說各盟國，促使英、法、荷等國首腦同意不起訴天皇。

麥克阿瑟甚至做出了一個這樣的重大舉動，在經他批準公布《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章程》中，有意刪去了追究國家元首戰爭責任的條款，裕仁最終逃脫了歷史的審判。

失去特權的皇室

盡管裕仁逃脫一劫，但他已經無力阻擋改革的前進，龐大的皇室財產成為了改革的下一個目標：要廢除專制天皇制下的天皇特權，必須摧毀經濟物質基礎。

盟軍總司令部對龐大的皇室財產進行了分類處理。其中，約91%-92％的森林、工地、建筑物、現金、有價證券、美術品完全交給國家；約7％的皇宮、住宅、別墅歸皇室享用，但所有權歸國家；約1%-2％的財產（有價證券、裝飾品、現金等）作為皇室私產歸皇室所有。

如果說這些是裕仁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接受的話，那么，盟軍總司令部接下來提出的新憲法草案無疑斬斷了皇室伸向權力的手。新憲法草案是由美國方面起草的，稍作修改后，于1946年11月3日以《日本國憲法》的名稱發表，翌年5月3日生效。

在這部憲法里，盡管天皇的實體得以保存，但法律地位與職權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天皇已由總攬國家統治大權的專制君主而變成了沒有任何實際權力的國家和國民整體的象征。原有的一切實權都被廢除掉。也是從這部新憲法開始，議會、內閣、最高法院均擺脫了從屬于天皇的地位，成為獨立行使其職權的國家最高權力機關。

裕仁的晚年在平和的狀態下生活，但身體不太好。1988年8月15日，裕仁最后一次公開露面并發表講話，主題是悼念戰爭遇害者。1989年1月7日日本政府正式發布公告：“天皇崩御”——漫長的“昭和時代”謝幕。

晚年的裕仁沉迷于生物科學，皇宮里甚至專門為他開辟了試驗地，在一年的新年歌會上，裕仁作了一首名為《松上雪》的和歌，大意是：“大雪壓青松，青松不改色，挺拔而傲立，人亦當如斯。”其中既有勉勵民眾甘苦與共的意思，也有臥薪嘗膽的味道，從中可以看到天皇從權力巔峰掉下來的真實心態。

不過，在戰后的象征天皇制下，日本天皇雖失去了專制君主的地位，但作為日本國家和國民整體的象征，依然是日本國民的精神偶像，依然能在東京市中心的皇宮中享受著國家最高元首的禮遇。這一點，遠比他們戰國時期擔驚受怕，甚至大有“朝不保夕”心態的祖先們要好多了。

（參考資料：黃尊嚴 《日本皇宮100年內幕》 、安丸良夫 《近代天皇觀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