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在北京:被清理與被尊重

“公安部要清掃洋垃圾，抓洋流氓，保護無知少女，五道口和三里屯是重災區(qū)；斬首洋蛇頭，美歐失業(yè)者來中國圈錢，販賣人口，妖言惑眾鼓勵移民；識別洋間諜，找個中國女人同居，職業(yè)是搜集情報，以游客為名義為日本韓國和美歐測繪地圖，完善GPS；趕走洋潑婦，關閉半島電視臺駐京辦，讓妖魔化中國的閉嘴滾蛋。”

上個月，中央電視臺英語頻道主持人楊銳在個人微博上的這番激烈言辭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贊之彈之者皆有。口舌之爭背后則是廣為流傳的英籍外國人當街猥褻中國女孩視頻、俄羅斯大提琴手在火車上對中國乘客的辱罵以及隨之而來的北京公安局清理“三非”（非法入境、非法居留、非法工作）的百日行動。

這些針對外國人的言辭和行動遭到了反彈，幾名在華美國人要求央視開除楊銳，并且獲得了一些在華外國人及《華爾街日報》等媒體的支持。隨后傳來的還有美國要求遣返中國孔子學院教師、尼日利亞扣押并遣返中國商人等等一系列針對中國人的消息。雖然有的動作后來又變成了“誤會”，但這場“中外較量”已然從罵戰(zhàn)升級到了行動。

日益開放的中國，如何面對外國人？這些老問題，在全球化持續(xù)深入、中國經濟一枝獨秀的新形勢下有了不一樣的內涵。

洋“北漂”

印尼女孩周麗晶來中國進行短期中文課程培訓，準備參加6月份的HSK漢語水平考試，但是簽證5月份就到期了，她想在中國多待兩個月，按照北京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的規(guī)定，延長簽證期間，她必須有一個暫住證明，但現(xiàn)在的住處是經過“二房東”租來的，無法直接找房主出具相關的擔保，于是周麗晶找了自己的中文老師幫忙，讓她“掛靠”在其名下，以免成為被清理的對象。她的很多同學也開始紛紛尋找“保護傘”。

全球化背景下的人口遷徙已成整個世界的潮流，當歐美國家或多或少困擾于經濟滯緩和就業(yè)低迷時，越來越多的外國人選擇來經濟高速增長、機會無限的中國大城市“淘金”。

29歲的荷蘭人Ruben Lundgren就是其中之一，他給自己取了個中文名字魯小本。2006年來北京做攝影作業(yè)時，友善而開放的城市氛圍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于是他決定在這里長期發(fā)展。與很多想要在北京扎根的中國年輕人一樣，魯小本選擇了考研。2007年，他進入中央美術學院攻讀攝影學碩士，2011年畢業(yè)后，暫時留在學校輔助做對外交流。

求職不算太容易，中央美院為他提供的并不是一份長期穩(wěn)定的工作，攝影藝術在中國也不是緊俏的專業(yè)。魯小本只有做各種零工和兼職，才能維持在北京的生活。在過去的幾年中，魯小本為荷蘭當?shù)氐膱罂s志撰寫中國城市發(fā)展的文章、參與過介紹常州的英文書籍的編寫，像很多“北漂”藝術家一樣，他也是北京草場地藝術區(qū)的常客，在那里展出自己的作品。

即便這樣，每個月6500元的收入仍是差強人意，房租就占了很大一部分。來北京之初，魯小本就與別人合租住在外國人聚居的望京地區(qū)，奧運會之后，房租從1500元漲到了2500元。雖然回荷蘭，他能夠獲得更高的待遇，但魯小本仍希望繼續(xù)在北京打拼。中央美院的對外交流項目下學期仍將進行，他已經開始申請續(xù)簽。

隨著來華外國人的數(shù)量增加和職業(yè)選擇多樣化，他們之間也開始出現(xiàn)分層，不再只有跨國公司的高管和技術專家，越來越多的外國人處于中間層，他們和普通中國人一樣，朝九晚五、努力謀生。只有在熱門專業(yè)和行業(yè)的競爭中，外國人才有優(yōu)勢。而像魯小本這樣學習冷門的，則與北京的普通白領無異。

“中國人力資源市場對于外籍人員的需求量雖然只占很小的比重，但呈現(xiàn)快速增長的態(tài)勢，特別是對經貿往來密切的國家以及金磚國家的外籍人才需求猛增。”某海外人才獵頭公司經理李海東在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說。據(jù)他介紹，教育培訓、IT、貿易、設計、游戲、傳媒和金融行業(yè)對外籍人員的需求量最大。在國外有良好教育背景、在行業(yè)知名公司有穩(wěn)定長期的從業(yè)經驗，精通英語和漢語的外籍人才最為搶手。這些行業(yè)中，工作經驗在3年以下的外籍人員，一般薪資水平在年薪20萬元左右，如果是具有豐富工作經驗的外籍人士，會達到年薪幾十萬，甚至幾百萬元。

所以，有經濟教育背景的美國人Daniel(黎端)與魯小本的感受完全不同，黎端目前在對外經貿大學學習商務漢語，雖然此前他只在北京做過一份實習工作，但仍感覺在中國找工作要比在美國容易得多。“美國有健全和嚴格的雇傭法規(guī)，無論經濟環(huán)境如何，公司在招人方面都特別謹慎，而許多中國的年輕人可以頻繁跳槽。”黎端說。提到“三非”清理，黎端雖然還沒有因此遇到麻煩，但卻感到不快，在他看來，身邊的朋友都只是在努力工作，并沒有對這個城市造成什么傷害。

清理“三非”

因為英國人的猥褻案和俄羅斯人的辱罵事件引發(fā)網(wǎng)絡上的巨大關注，北京市公安局5月15日開始的清理“三非”外國人百日專項行動被賦予了特別的意義。但其實，對于北京來說，清理“三非”不是偶然的，也并非第一次。

過去的10幾年里，作為主要的外籍人口涌入地，北京對外國人的管理日趨嚴格，早已形成了日常化的工作機制。不過，如此公開、高規(guī)格的清理尚屬首次。

目前，在北京的外國人大約有20萬，占全市總人口數(shù)量超過1%，他們中主要是永久居住、商務、來訪、旅游等人群。雖然與倫敦、紐約等國際城市10%以上的外國人比例相比，北京的外國人數(shù)量并不算高，但近10年來的迅猛增長仍然對這個城市的人口管理形成了沖擊。

2001～2006年是猛增期，5年間，來華外國人數(shù)量以平均每年10%的速度增長，2006年入出境外國人達到4424萬人次，比2001年的2239萬人次增長了97.6%。也就是在這一年，北京進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三非”清理。當年，北京市公安局查處外國人“三非”案件 4806 起，拘留審查并遣送出境外國人 339 人。此后，“三非”清理也并未間斷。據(jù)統(tǒng)計，2011年北京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總隊查出的外國人“三非”案件中，違法主體包括臨時來華人員、三資企業(yè)人員、留學生等，涉及100多個國家，排名前五的分別是韓國、美國、加拿大、俄羅斯和日本，長期非法居留者以非洲國家為主，如尼日利亞、利比里亞和喀麥隆。蒙古國人在京從事違法犯罪活動較為突出。2008年以來，共拘留審查非法居留的蒙古國人98人。此外，菲傭問題初顯，去年共拘留審查非法居留的菲律賓人29名。

改革開放之初的外國專家引進，到今天的“不請自來”，在華外國人的構成和數(shù)量已經發(fā)生了巨變。根據(jù)公安部的統(tǒng)計，2011年，外國人入出境共計5412萬人次，同比增長3.8%。外國人來華人數(shù)居前十位的國家是：韓國、日本、俄羅斯、美國、馬來西亞、新加坡、越南、蒙古、菲律賓、加拿大。外國人入出境人數(shù)最多的口岸是上海浦東機場和北京首都機場，分別占總數(shù)的19.1%和16.3%。

進入中國后，外國人通常以聚居的方式生活。以韓國為例，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fā)以后，韓國來華人口每年以40%的速度遞增，北京的望京、五道口和順義就是韓國人的主要聚居地。韓國官方的派駐機構，也是在華韓國人最大的團體—“駐華韓人會”的總部就設在望京新興產業(yè)區(qū)內，其下還有“在京韓人會”和“望京分會”。“駐華韓人會”定期舉辦在京韓國人的集會和交流活動，擁有自己的韓文雜志、報紙，隨時報道在北京韓國人的生活情況和成功經驗，必要時還會協(xié)助社區(qū)居委會調解中韓住戶之間的矛盾。在北京，形成了足以與美國的唐人街相比擬的韓國城。

如何面對外國人？

面對不再新鮮的洋人面孔，中國人的心態(tài)也正在發(fā)生改變，只有那些對中國文化青睞、迎合、通曉，并且愿意替中國說好話的外國人才更受歡迎。網(wǎng)絡視頻中英國人的流氓行徑、俄羅斯大提琴手的傲慢無禮只會勾起人們的歷史記憶和握緊拳頭的愿望。而此次北京清理“三非”更像是一個排解恨與怨的出口。

楊銳口無遮攔的言辭雖然遭到了很多人的批判，但在網(wǎng)絡世界，支持他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中國人正努力適應用“崛起中國民”的心態(tài)看待外部世界，然而在外國人的“超國民待遇”面前，這種尚屬成長期的自信不斷遭到打擊。

今年2月，一名日本人在武漢旅行時丟了自行車，到派出所報案后，干警當即予以立案，并組織開展偵查。為此，武漢市公安局還抽調精干刑偵力量，參與偵查。當?shù)鼐竭€表示，將為該名日本人提供一輛自行車，以方便其繼續(xù)武漢之旅。3天后，案件告破，自行車找到了。不過，武漢警方公布這一“喜訊”之后，卻遭到了大眾的吐槽：中國人丟了自行車，警察怎么不管？

和政府部門“外事無小事”的謹慎態(tài)度相比，中國人與外國人的街頭交道倒顯得輕松、純粹。

北京朝陽區(qū)簋街，兩名外國人與人力車師傅發(fā)生了爭執(zhí)，人力車師傅覺得外國人付的車資為假鈔，想讓他們換一張，外國人則表現(xiàn)出聽不懂的態(tài)度，并且一再要求對方speak English。人力車師傅只好向路人求助，旁邊有人拿過百元鈔票反復捏折，覺得自己也拿不準，就讓他借用附近的驗鈔機。于是，人力車師傅把錢交給了旁邊飯店的伙計，讓他拿進去驗一下。不一會，伙計揮著鈔票嚷嚷著走了出來：“是假的!”人力車師傅聽到，頓時底氣十足，要求換錢。而兩名外國人也不再強硬，湊了30元零錢塞給人力車師傅，悻然離開了。“現(xiàn)在的外國人比中國人還摳，三五塊都要計較半天，明明有零錢就是不肯給，還用假錢糊弄人。”人力車師傅嘟囔著抱怨道。

而官方的對外行為則顯然無法這樣簡單直接。北京在清理“三非”的同時，又不忘給外國人一顆定心丸，試圖給“中國開始排外”的外界情緒降降溫。2012年5月26日，北京市公安局舉辦了“服務國際賓朋，共建和諧社區(qū)”主題宣傳活動，公安局局長傅政華親自為3名外籍申請人換發(fā)《外國人永久居留證》。他還宣布，北京警方近期計劃推出72小時免簽以及就近登記住宿、發(fā)放中英文對照的警民聯(lián)系卡等7項針對外國人的便民服務措施，并表示這是北京更加開放的重要標志。

顯然，官方比誰都清楚，中國不能夠也不應該去煽動任何形式的排外情緒。過去的30多年里，在某種程度上，中國是全球化的受益國，所取得的經濟成就也源于對世界的開放。當這種開放走到一定階段，開始遭遇社會心理排斥的時候，執(zhí)政者應當考慮的是，在向國際化邁進的道路上，如何保證有序前行。對北京而言，處理與龐大外來族群的關系，用政策工具調適遠遠不夠，社會和心理層面的共建才能成就一個“世界城市”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