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和你的小說長得很像”
按照時下流行的說法,小說家曹寇多年以來始終致力于書寫的,正是如今紅遍各大網絡論壇的“屌絲”們的命運。這個詞不大嚴肅,當然它還有一些變體,比如苦逼青年,比如loser,但無論如何,這些都不算什么好詞,它們共同揭示的是當下處于社會中下層的青年們普遍面臨的一種令各界人士擔憂的生存境況:無所事事,苦悶無聊,感情空虛,前途和錢途都看不出有任何顯形的痕跡。在我們嚴肅文學的傳統中,這樣的生活很難遭到正面的記載,如果不得不有,多半也是為了反襯另一種更為有質量和高級的人生,起碼也要帶出對于生活意義的質疑和追問。即使是王小波那樣熱衷于消弭嚴肅、對意義不屑的人,也還是保有了對“有趣”的追求。
而曹寇不是。他專寫無聊,寫得理直氣壯。“無聊是我個人的生活境遇。我又沒有腰纏萬貫名噪寰宇,整天需要糾結于雞零狗碎的破事。像我這種人不無聊誰無聊呢!所以,在我這里,無聊就是生活的品質(如果不說是本質的話)。而作為一個無聊的人,我免不了看別人也都覺得很無聊。”
不止一個人見到曹寇后表示“你和你的小說長得很像”。這頗符合曹寇的預期。他曾寫過一個類似創作談的東西,叫《使我和自己更加相像》。曹寇認為,誠實是寫作的第一倫理。寫作者不應虛化或美化自己的體驗。比如他的寫作源于網絡的興起,此前他正處于閱讀和無聊之中,在網上他看見了大量如他一般無所事事的人,正奮不顧身地將各自的無所事事轉化為陌生人的閱讀冒險。他想,既然我也這么無聊,為什么不寫呢?這一寫,已經十年了。
“從更深層面來講,寫作源于我毫不欣賞我的生活。我曾以為寫作能改變我的無聊,但是沒有。”曹寇說。無聊仍舊遍布他的小說,但在寫的時候,他曾得到過些許快樂。至于自由,每個操弄這個行當的人都明白,你不僅無法通過寫作獲得自由,寫作本身恰會構成障礙,圍困你,壓制你,讓你淪陷,讓你呼吸困難,讓你無時無刻不感受到自己囚徒般的命運。
曹寇1977年出生于南京的八卦洲。后者是南京城北長江中的一個島,島上住的多是從安徽北部遷徙到此地的移民。在曹寇正式長大成人之前,八卦洲還是一幅徹底的鄉村場景。男孩們須通過摸魚打鳥等技術的比拼而贏得同齡人的尊敬。在這人生的第一輪競爭中,曹寇便鎩羽而歸。同齡人眼中的他老氣橫秋而心事重重,不擅長任何需要動用肢體的游樂項目及棋牌類游戲。這些都讓曹寇在鄉村少年的社交圈中難以立足。出于混合著自卑的自尊心,他經常一個人去墳地轉悠,從村人的墓碑上學習認字,并早早開始了讀書生涯。
對于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任何一個農村少年,獲得城鎮戶口仍然是改變命運工程中的第一要務。曹寇同樣如此。中學畢業,他不辱使命地考上了師范學校,經過四年渾渾噩噩的中文系學習,回到了已撤鄉為鎮的八卦洲中學成了一名擁有事業編制的人民教師。他登上講臺,臺下是學生們青春正盛的臉,他們還需為未來苦苦拼搏,曹老師則已完成了人生的最大涅槃。而接下來就是等死,他會在這個講臺上消磨35年,中間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女人,直到退休,退休后則是徹底的等死。
擁有事業編制的中學教師在小鎮地位崇高,他們的婚戀嫁娶對象,基本上不是鎮政府公務員就是鎮醫院醫生。一句話,組建一個雙職工家庭,等于加入了鄉鎮的上流社會。在曹寇日后的小說里,這樣的鄉鎮上流社會即景頗為常見。雙職工男女們活在一地雞毛的當下,在小鎮優越地位的得意終究難掩鄉土生活的苦悶無聊。從城市念書后回到鄉鎮的青年,在封閉的鄉土安于生活的常態,工作,戀愛,結婚,嫁給退而求其次的男人,娶其貌不揚的女人為妻。但事情還是會出現意外,《挖下去就是美國》里長相丑陋的妻子也會出軌,《攜王奎向張亮致敬》中身份對等的追求也會遭遇挫敗。大部分的篇章里,曹寇看似漫不經心地任意講述著各種無關緊要的細節,直到最后時刻才有富有張力地轉折完成小說的“故事”。
“偽惡”
曹寇表示,他認為小說并非講故事的藝術,而是說事兒的文體。“事兒”和“故事”是不同的,后者必須有情節,有目標、走向和高潮。而“事兒”是什么呢,事兒就是我們在這里吃飯,瞎聊,你來我往地喝酒,突然盤子掉了,碎了一地。事兒就是生活場景,生活細節,是故事里常常被忽視的片段與片刻,是情感中模糊不清的地帶,是人與人之間曖昧的聯系。事兒通常都是無聊的、雜亂的、雞零狗碎的,但曹寇認為這就是生活的真相,是世界的本來面目。他多是因為一個意念——比如《市民邱女士》,這是他一個女網友的ID,他覺得太妙了,多么像在電臺、在《南京零距離》、在《揚子晚報》上每天出現的那位大姐啊;或者突然想到或者借來的一個題目——比如《所有的日子都會到頭》,比如《碼頭風云》,后者是馬龍·白蘭度的一部電影,就來寫一段小說。他寫作很流暢,很少需要像大部分作家那樣絞盡腦汁構筑情節,他討厭文以載道的說法,他覺得沒有什么是值得輸出的道,起碼到目前為止,他不想“告訴”別人什么,他只是想“說”點什么,聲音不大地說點什么,是以為之“小說”。
“曹寇的小說有一種奇怪的意味,那種由語言和態度散發出來的味道,一種隨意散漫卻又內斂磁性的敘述制造出來的格調。”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說。這種意味源自敘述人,與很多小說中可有可無的“我”不同,“我”在曹寇的小說中不但組織敘述,推進情節,更是帶著一副無聊感和荒誕感看待這個世界,把整個小說搞得怪模怪樣。為了便于評論,陳曉明用“無聊現實主義”來命名曹寇的小說。
《你的辮子就像清朝政府》里,主要故事就是趙西和小百貨搞對象。從趙西的視點看出去,所有的人物都被漫畫了,沒有正經可言,但又不太離譜,可謂稍微的變形。趙西31歲還沒談對象,小百貨一見他就問他是不是有病,兩個人混在一起,你來我往,十分勤快,但以一般人對文學作品中戀愛的期待視之,又顯得十分怪異。趙西一直想說“搞一下吧”,但又說不出口,最后什么也沒做成,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戀愛也黃了,還是以一場準岳母與別人打架的戲碼來收場。
“這些雞零狗碎的生活瑣事,顯示出現實生活的徹底的無聊與荒誕;也顯示出鄉村生活在拙劣俗氣的外表下掩蓋的生機勃勃的欲望。把生活打碎,對生活既懷著厭惡,又帶著慫恿,看著生活是如何變質,如何變得徹底無聊,向著荒誕不可逆地發展。就這樣看著生活出丑,露出卑瑣的本質,趙西充當的那個敘述人,才算是心滿意足。”陳曉明說。
一些評論贊揚了曹寇對于邊緣人物的成功書寫,但曹寇對所謂“邊緣”不能認同。“無論是趙西、張亮還是王奎,他們從來都活在自己世界的中心。”當我問他是否感到自己對小說中的人物缺乏憐憫之心時,他回答:“不需要憐憫,我平視他們,甚至也沒有嘲諷。如果說我嘲諷了他們,那么我只是嘲諷了自己。作者沒有義務高于小說人物。”
如同一個劇痛者以截然的冷漠看待人間,曹寇以其洞徹事理的虛無面對環繞著他的世界。韓東將曹寇的小說命名為“偽惡”。“偽惡與偽善相對,前者從王朔以降,到朱文、曹寇,這一路都是看上去罵罵咧咧不好好說話的,流氓腔調,吊兒郎當。這個世界鋪天蓋地罪大惡極的就是偽善,這些人不愿意和偽善為伍,對于那些冠冕堂皇、正兒八經的東西,他們出于本能地要弄兩下子。”韓東說。一面是迎合市場的暢銷書寫作模式,一面是學院派出于理念、觀念的寫作,兩面夾擊之下,曹寇多年來根植于經驗,坦誠而持續的寫作顯得獨特而可貴。
韓東甚至斷言,“目前的曹寇正處于小說大師的青年時代,這是一段如此富饒而又艱苦卓絕的時光,有他天才的作品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