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涅斯•瓦爾達我對人生一無所知

1957年，阿涅斯·瓦爾達第一次來中國。那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尚未被聯(lián)合國承認，普通中國人很難在大街上看到老外，瓦爾達的高鼻梁成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風景。在農(nóng)村，還有人指著她的鼻子，哈哈大笑。

2012年，她再次來到北京，展出她55年前在中國拍攝的照片及其他電影和裝置藝術作品。她的演講幾乎場場爆滿，媒體的“長槍短炮”始終對準她，而她坐在臺上，左顧右盼，小動作不斷，因為個子不高，雙腳交叉剛剛點地。有觀眾悄悄議論：“嘿，看她那雙小腳。”

“去看我做的東西，不要來看我本人。”

“不要談論我的著裝和品位，多關心我的展覽吧。”

84歲的瓦爾達苦口婆心地提醒著將她團團圍住的觀眾。可她頭頂上的一圈白發(fā)像極了一個光環(huán)——左岸派惟一的女性導演、新浪潮的老祖母、電影史里教科書式的人物，她是個明星，人們也把她當作明星來打量。她說，“現(xiàn)在我成了一個恐龍級的電影導演，真好笑。”

票房毒藥開啟“新浪潮”

19歲的時候，瓦爾達把一個碗罩在頭上，對理發(fā)師說，沿著它剪！從此留起了波波頭。這發(fā)型幾經(jīng)增減，保留至今。后來染成紅色，因為她嫌烏黑的頭發(fā)太過嚴肅。

她一度很想加入馬戲團，學著為小丑彈吉他伴奏，后來離家出走，在阿雅克肖跟著幾個漁夫工作了3個月，她說自己的第一個自由之夜就是在“在星空下，蜷縮在甲板上的繩圈里”。之后她回到巴黎，上大學，在夜校學攝影，開始打工。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巴黎老佛爺百貨——現(xiàn)在的它幾乎被中國顧客占領了。

“我一直想要獨立，想要自己拿主意。”

1960年代的法國，人們開始穿牛仔褲，嘶吼搖滾，討論民主，整個社會仿佛大換血一般。年輕的電影導演們也在尋找辦法，打破學院派沉重的電影規(guī)則。突然轉(zhuǎn)行拍電影的瓦爾達為他們帶來了啟發(fā)。

27歲，她拍了自己的電影處女作《短角情事》。受威廉·福克納的小說《野棕櫚》的直接啟發(fā)，瓦爾達利用平行敘事的結(jié)構(gòu)講述了兩個不同的故事，一個是男女主角重返故鄉(xiāng)后的情感危機，另一個是漁港小村本身的平靜和波瀾，不斷在真實和虛構(gòu)之間轉(zhuǎn)換。這部電影被公認為新浪潮的開端。

“我當時并沒有想太多，不知道別人會如何反應，也并不急著想要成功，只是有想通過電影的形式完成某種藝術結(jié)構(gòu)上的嘗試。”結(jié)果票房慘淡，用她自己的話說，“簡直是票房毒藥”。

經(jīng)濟的窘境一直持續(xù)到她拍攝第二部故事片《5點到7點的克萊奧》。當時，戈達爾的《精疲力盡》大獲成功，制片人希望復制這種廉價的拍攝形式，瓦爾達才抓住了機會。她在影片里呈現(xiàn)出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克萊奧一直被當作一個玩具，被人們的目光所定義。當她摘掉假發(fā)、脫掉華麗的衣裳，她才看到了別人的存在，開始結(jié)交朋友，開始分享。”

在新浪潮那一撥人里，瓦爾達是惟一的女性導演，她說：“我從來沒有因為是女性而受到排擠。從我第一部電影開始，就沒有人因為它出自一個女人之手而批評它。”她也是那里面為數(shù)不多的沒有接受過電影教育的人。置身特呂弗、戈達爾、侯麥這些專業(yè)而狂熱的電影人之間，她顯得“不學無術”。她事后想想，“如果我當時看過很多經(jīng)典影片，也許我就不敢拍了。”如今她和老友戈達爾不常見面，戈達爾住在瑞士，還在拍片，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都還戰(zhàn)斗在一線。

法國影評人傅東說，“瓦爾達是早起的鳥兒，在其他人醒來之前，就開始唱歌了。”戈達爾、文德斯都曾直接在電影中向她致敬，阿倫·雷乃也承認受到了她的影響。賈樟柯認為，對2000年以后的獨立電影運動來說，瓦爾達的紀錄片《拾穗者》的成功給中國獨立導演帶來了信心。他說：“看瓦爾達的電影就好像交給你一把鑰匙，可以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里的許多秘密。如果你足夠了解生活，反過來也可以理解瓦爾達的電影方法，比如她大量地使用介于虛構(gòu)和現(xiàn)實之間的電影語言，那可能就是我們對于生活的感受。”賈樟柯的電影創(chuàng)作也是走在這條路上。

“我總是在考慮把現(xiàn)實和想象在我的電影世界中結(jié)合起來。”這成了瓦爾達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線。她大量使用非職業(yè)演員，直接讓真實場景里的農(nóng)民、修車工、理發(fā)師、自家門口雜貨鋪的老板入鏡。她自己造了一個詞——“紀錄說謊家”（Documenteur），由“紀錄”（documenter）和“說謊者”（menteur）兩個詞合成。這是她給自己貼上的標簽。

該死，我該長大了

瓦爾達拍電影像玩一樣。攝影機看似隨意地游移，耳邊會突然響起一段Rap，她自己也常常跳出來解說、表演，帶著觀眾漫游。如果覺得電影太長，她就在中間插播一段滑稽的默片，“叫醒觀眾”，讓戈達爾和安娜·卡琳娜客串演出一下。在進入數(shù)碼時代以后，她帶著一部DV便出發(fā)，拍自己的手，拍路邊吵架的情侶，拍拾荒的人。在富有批判性的《拾穗者》里，瓦爾達試圖討論食物浪費、貧窮、消費主義等問題。

旅游局請她為法國藍色海岸拍攝宣傳片，她在結(jié)尾處忍不住批評，“那里更像一個假天堂，島上最美的風景是富人的私人財產(chǎn)。”

在美國意外遇到父親的表兄弟，她緊急找人找設備，跟拍3天。叔叔是個老嬉皮士，一頭白發(fā)，穿著粉紅色的褲子，總是和女孩混在一起，一看就是瓦爾達的家人。

在她送給自己80歲的生日禮物——紀錄片《阿涅斯的海灘》里，始終貫穿了一個場景，她獨自走在沙灘上，一步一步往后倒退，仿佛時間倒流。她用演員來復原成長過程中聽過的故事、遇到過的人，用自己的聲音作為旁白，重又講起這一生的故事——

在曾經(jīng)住過的賽特港碼頭，孩子們在岸上玩跳房子，大人在船里釣魚，母親就在船上洗床單，“身上的救生衣好像胸罩一樣”。彼時的歐洲已經(jīng)陷入二戰(zhàn)的炮火。

全家人在巴黎重聚，街上滿是德國占領軍。遇到空襲，會繼續(xù)轉(zhuǎn)入地下上課，念馬拉美的詩歌，每天得到兩塊維生素餅干。

成為導演以后，她在美國參加反越戰(zhàn)游行，丈夫雅克·德米在法國拍攝罷工。兩人在家里共享一張床、一張桌子，在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創(chuàng)作電影。丈夫病倒后，瓦爾達把鏡頭對準這位病人，以極端的特寫方式拍他的皮膚、眼睛、頭發(fā)和手上的斑點。直到他1990年10月27日去世，她告訴自己：“該死，我該長大了。”

可是2003年，她出現(xiàn)在威尼斯雙年展，又把自己扮成一個土豆。

“幽默是一種人性的禮貌。”瓦爾達說。在她開始以當代藝術家的身份進行創(chuàng)作之后，她繼續(xù)開著瓦爾達式的玩笑——把土豆搬進展廳，把夾腳拖鞋當作藝術品，用塑料搭起一個艷俗的小屋。一看到中央美院展覽館里那些嚴肅的古典主義雕塑，她就跑去問館長，我能玩玩這些雕塑嗎？得到許可后，她給女神戴上一個龍頭，給天使戴上一頂老虎帽，在馬嘴里放了一根骨頭。她說：“不需要那樣尊重博物館，不需要把博物館當成墓地。”她聳了聳肩，搖了搖頭。

已經(jīng)忘記了一半的人生

“我從來不是一個共產(chǎn)主義者，也沒有加入任何黨派，但我對那些試圖改變自己命運的人們很感興趣。”因此，她在革命年代先后造訪中國、古巴，還見到了卡斯特羅。“作為一個公民、一個女性，我的作品反映了我的政治選擇，我和那些不被生活眷顧的人站在一起，包括窮人、邊緣人、反抗的人、本真的人和不服從陳規(guī)慣例的人。”

1957年，受周恩來之邀，瓦爾達作為攝影師訪問中國。她在中國的旅行持續(xù)了兩個多月，足跡遍布重慶、上海、廣州、云南和東北。回國的時候，她裝了幾大箱行李，把她瘋狂采購的毛筆、剪刀、梳子、剪紙、畫片、泥塑、連環(huán)畫、舊本小說和癢癢撓等物件通通運回家。

人山人海，成群的自行車，長江邊上赤裸的挑夫，少數(shù)民族村落里管事的女頭領。“我被那種集體意志所震撼。人們那樣熱忱地想要建造一個新國家，不顧一切困難。”她走到村野田間，看到農(nóng)民們都一起工作、一起吃飯，便帶著翻譯去和他們聊天，農(nóng)民們告訴她，我們很高興國家把土地的所有權歸屬于人民公社。

1957年4月5月，毛澤東發(fā)出“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號召，瓦爾達也是見證者。“這是真的，我感到人們可以自由地發(fā)言，可以對黨對革命提出批評。”情況在1957年底發(fā)生逆轉(zhuǎn)，一些發(fā)言者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她不愿對此多加評論，她說自己只是剛好遇到了歷史，“現(xiàn)在老了，知道歷史總是殘酷的，遠比一趟旅程要復雜。”

這次重返中國，瓦爾達每次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都會被問到眼前的中國有何變化，人們迫不及待地向這位老朋友討個說法。她有些無奈，“現(xiàn)在你們想穿什么都可以，當時所有人都穿著藍色的工作服，不管是國家機關的工作人員，還是農(nóng)民。”2005年，她也曾短暫來華，那時的北京798還很潦倒，如今已成為中國當代藝術重鎮(zhèn)。這就是中國的速度。

瓦爾達說，自己正在失去記憶，已經(jīng)忘記了一半的人生，“記憶好像從一個洞里一點一點掉了下去。”人們不斷問起有關新浪潮、新中國的舊事，她不抗拒，也不沉迷，她說：“和所有人一樣，我也有我的憂郁，比如我想念我的丈夫，為那些我錯過的時刻而感到遺憾，但我不對過去抱有鄉(xiāng)愁。”

有人說：瓦爾達在幫中國人把記憶撿回來。瓦爾達反問道，“你可曾問問自己的爺爺奶奶關于他們的故事？”

“直到現(xiàn)在，我有時都會想，我真應該問問我媽媽一些事情，但已經(jīng)太晚了。德米和我一起生活了32年，爭吵，相愛，非常復雜而美好的愛情。但我現(xiàn)在仍然會想，也許我該問問他那件事，也許該給他看看這個玩意，和他分享的欲望永遠不會停止。”

“經(jīng)歷過這么多，為什么你在電影里還說自己對人生一無所知？”

“誰敢說自己了解人生？我見識過戰(zhàn)爭和青春，參加了新浪潮，愛過，工作過，當過母親，也失去過。我向20世紀的歷史致哀，但這一切都只是人生這個大謎團里的小碎片而已。”

阿涅斯·瓦爾達

導演、藝術家，1928年出生于比利時，二戰(zhàn)時全家避難到法國南方，戰(zhàn)后在巴黎讀文學學士學位，并考得職業(yè)攝影師，后與阿倫·雷乃相識而進入影壇，被稱為“新浪潮之母”，代表作有《5點到7點的克萊奧》、《拾穗者》、《獅子的愛情》等，2003年開始涉獵裝置藝術。她的丈夫雅克·德來也是新浪潮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