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謠言”的盛行
4月以來,《人民日報》連發十余篇文章,論述了網絡謠言的巨大危害,并呼吁網民“自律”、“負責”、“堅決抵制”網謠。它還梳理出近年十大網絡謠言,央視更以直觀的畫面訴說這些謠言的“代價”。
這些詳盡的介紹里,每一則謠言都有面目模糊的始作俑者:
在一則廣為流傳的關于山西即將發生地震的消息傳播中,公安局查出的源頭是——35歲的打工者李某,將“道聽途說”的消息編寫成“你好,二十一號下午六點以前有六級地震注意”的手機短信息并發送傳播;
“響水化工廠爆炸”謠言的最初發送者是一名送土工人,他發現一車間冒熱氣,因此打電話通知朋友,消息由此傳播開去,最終引發了“萬人大逃亡”,還有人因此而喪生;
日本地震后的搶鹽風波由一名數碼市場的普通員工在QQ群上發出一則儲鹽倡議掀起;一名大學生在百度貼吧發布一則未經證實的針刺消息,引發了網友的轉發及恐慌;女網友為了“點擊率”而散播“非典”的恐慌;“軍車進京,北京出事”的消息則被敘述為是某些“不法分子在互聯網上無端編造、惡意傳播”……
結果,“造謠者”被拎了出來,被認定懷有不良動機,必須為謠言的“社會危害”埋單。他們大多受到了行政處罰、治安拘留甚至是刑事拘留,而那位把“普通感冒”傳播為“非典”的市民,則被判勞動教養兩年。
另一罪魁禍首則指向網絡。根據不完全統計,2011年3月中旬之后的一個月,已清理各類網絡謠言信息21萬多條,關閉網站42家。當廣大微博網友在3天清明假期被禁止評論,轉發紛紛猜想琢磨各種緣由版本時,微博正在悄悄地清理各式“謠言”。
然而,關于謠言的認定似乎令人生疑——何為謠言?怎樣判定謠言?由誰去判定謠言?人們甚至難以分辨“謠言”和“辟謠”哪個為真哪個為假。這邊,發改委剛剛“辟謠”——近期成品油價不會上調,沒過幾天,媒體就宣布:國家提高成品油價格。中國人民大學輿論研究所所長喻國明感慨:“不實事求是的辟謠是造成謠言傳布的重要原因。”
而真相披露的撲朔迷離、欲說還休又給謠言提供了無限的空間。在4月份,一宗重大政治事件引發了網民關注國家命運的熱情以及窺探政治禁忌的集體狂歡,各種解說版本充斥網絡。就連“作為黨員,立場態度很堅定”的司馬南,也在微博發出感嘆——“作為一個智商不高但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我反應遲鈍,真的跟不上劇情的發展。從今天起,我藐視所有的編劇,無論關漢卿,還是莎士比亞,在我眼里都是浮云。從今天起,我敬畏所有的謠諑……”
事實上,“謠言”絕非今日始,在一些專家看來,網絡帶來的順暢和及時溝通表達反而有助于謠言的粉碎。而在那些封閉的傳統社會,它發酵的“后果”更為壯觀。
時間穿越到半個世紀前,云南盈江,中緬邊境的一個縣城。1958年,盈江縣成立人民公社。那一年,兩個謠言廣泛地在縣里流傳開來:一是盈江將實現共妻,二是老人們將被結束生命,制成肥料滋養土地。聽到消息后,人民紛紛逃亡。其中一個山上的傈僳族寨民告訴本刊記者,當時得知消息后,全寨近百人連夜集體逃往緬甸。經過三天兩夜的跋涉,寨民終于抵達緬甸小鎮。在一片山區里,傈僳人搭茅草屋,燒毀森林,開墾農田。他們灑下種子,收獲莊稼,又重新開墾荒地。那幾年里,環境惡劣,三分之一寨民染上熱病和瘧疾,紛紛死在異國他鄉,一些人則永遠留在了緬甸。
1950年代,江淮之間的很多民眾生活在 “毛人水怪”的恐懼中。謠言是,最初的時候,它挖人眼、扒人心,變化多樣。后來人們說那是政府出來的毛人,四處襲擊,“要人眼、人心、奶頭、卵蛋”,“送蘇聯造原子彈”……根據中山大學人口研究所所長李若建教授的研究,這是20世紀中國最大的謠言。根據已經查閱到的文獻資料,謠言從1946就開始了,傳播了十年之久。在1953-1954年的高峰期,水怪的謠言跨越了江蘇安徽和山東三省、涉及上千萬人,因散播謠言被逮捕的過千人,被處決者逾百人。
而今,“毛人水怪”一下從民間村野躍進新世界的網絡,搖身變為橘子的病蟲、化工廠的爆炸聲響、扎小孩的毒刺、疑似牛奶的皮革,抑或是進京的軍車……
盛行的背后
“謠言背后所表達的東西比表面提供的信息更重要”,李若建說,“政府公信力不足正是其可悲之處,越是不透明,民眾就越沒有信任感”,在他看來,政府更需要做的是認真反思,人們為什么會信謠言?為什么要傳播謠言?謠言背后指向的深層次社會問題是什么?
2003年SARS流行的時候,李若建感受到恐慌中的謠言。那時,這位并不相信中成藥的教授也儲存起板藍根,而當他想為此做一項研究時,他發現自己沒法拿到學校附屬醫院的真實數據。在新聞里,他還看到人們把一口廢棄多年的污水井美化為抗SARS的“神井”——這讓他產生了研究中國謠言的念頭。
在他看來,謠言是社會變遷的一種折射。“中國真正的轉型就是1949年那一次,從政治、經濟到所有權全變了,在那次轉型的過程中間,人的不安、恐慌是非常強大的。”他對中國1950年代的最主要的幾個謠言——毛人水怪、割蛋、仙水、神藥及投毒謠言進行研究,并在其著作《虛實之間—— 20世紀50年代中國大陸謠言研究》一書中提出:謠言的實質是對權力的恐慌和不滿。當民眾感到利益得不到保障時,謠言往往應運而生。
根據書中的描寫,1953年至1954年間,毛人水怪謠言的爆發,一些地方的民眾存在普遍的恐慌,農民不敢下田干活,晚上集體睡覺,學生不敢上學,青壯年組織起來,持槍弄棒,一些被當作水怪的人,會被活活打死。李若建研究發現,這次謠言爆發和當地修建水利工程有關。當時動用了十萬民工,他們在工地上過著艱苦的生活,有民工被餓死、凍死,人群聚集的不滿成了謠言傳播的溫床——在特定的民間的不滿和不安的環境下,一個偶然事件把一些傳統集體記憶激活了、重構了。
有些謠言混雜著政治目的和商業目的,但公眾性的傳播,大多沉淀著積累已久的情緒和記憶。“非典重來”并引發廣泛傳播的謠言,事實上是對政府機構披露信息不透明的不信任以及近十年前信息不公開導致恐慌的集體記憶被勾起,失蹤孩子的眼角膜被摘除乃是對于現代兒童拐賣事件以及長期存在的器官買賣傳言的恐懼;突發事件中的謠言,如甕安事件的“3名嫌疑犯都是當地領導干部的親戚”及“錢云會是被謀殺的”之類的說法,折射的是官民對立。
“謠言也和政府的不當宣傳有關系”,李若建介紹,1950年,《人民日報》響應蘇聯活動,發表題為《開展和平簽名運動》的社論,緊接著全國各地開展了“擁護世界和平、禁止使用原子彈”的簽名運動。這是“割蛋”謠言——一些地區普遍傳說,政府派人割“人蛋”,償還蘇聯貸款,制造原子彈——爆發前夕的一件政治大事。在謠言爆發的地區,簽名運動如火如荼,在這些以“文盲為主”的地區,民眾莫名其妙地簽名(有的是按手印、舉手),卻不能理解簽名是為了什么。
“比如福島核電站泄漏我們搶購鹽。在過去,在食鹽加碘這個問題上我們是宣傳過頭了,而且鹽業部門出于自身的利益,強迫大家都吃碘,以前宣傳碘鹽的時候鋪天蓋地,到處貼海報,老百姓把碘看得挺牛的。當SARS暴發時陜西和河南大規模地搶購加碘食鹽,這是政府折騰的。”
在李若建看來,謠言是一種大眾話語的形式。因為民間話語在沒有渠道正常表達的時候,謠言就可能成為一種特殊的表達方式。在一個社會發生劇烈變革的時期,社會各階層的利益重新調整,相當數量的利益損失者為了維護其利益,必然會通過某種形式發出他們的聲音。在這一過程中,把他們的聲音加載在謠言上,是一種常用手法。
1950年代的謠言是以嚴懲一批人而告終的,除了逮捕和處決一批人,地方政府還通過公審大會、現場判決等形式,對謠言傳播者進行震懾。而在對謠言的處理中,具有歷史污點或成分不好的人,很容易成為替罪羊,一個被判死刑的造謠者,罪名是“民憤較大”。而叢林法則依然殘忍地體現在謠言中——浙江溫嶺的投毒謠言,就是從懷疑老婦女開始的。
“當一個社會處于恐慌時,經常會產生替罪羊,社會會找到一些最底層的人充當犧牲品,用他們的血淚,甚至是生命來換取大多數人的安全,這種時刻,最弱勢的人往往成為祭品。因為社會最底層的人被冤枉時沒有人愿意為他們辯解……”李若建說。
隨著鎮壓力度的加大,1950年代那些離奇的謠言,終于慢慢平息。李若建指出,鎮壓并不能從根源上消除謠言,因為“民間理解和記憶沒有消失,也就保留了一個產生謠言的溫床,時機到來時,謠言又可能復活”。
人物周刊:謠言不等于虛假信息?
李若建:任何信息在傳播的過程中都會失真的,可能越傳越離奇,本來大家就不滿、不安的話,那么就把這個事情弄大了。謠言往往是在把真實的成分重新構建的過程中,出現了位置錯配。比方說地震謠言并不完全是假的,只是政府地震預測不準,往往是有些地震預測哪里可能發生地震,然后傳達到哪一級別時,可能就流傳出來了,那么就造成了恐慌謠言就出來了。其實這不全是謠言,政府出來辟謠好還是不辟謠好呢?我們經常會發現這種事,不完全都是假的。
人物周刊:您提出謠言是意識形態對傳統文化的重構,這種重構是如何發生的?
李若建:比方說毛人水怪謠言起先是民間記憶,隨著一些政治運動,謠言的內容指向基層干部,說水怪是基層干部的化身。這其實是對體制的反映,中國歷史上,民眾與官吏之間的矛盾一直沒有解決,民眾的不滿主要集中在對他們直接實施管理的基層官員上,民眾的冤屈也是寄希望于青天大老爺來解決……雖然基層官吏劣跡也不會少,但是他們多多少少是在扮演體制替罪羊的角色……由于基層官吏是替罪羊,因此一旦民眾有不滿,首先受攻擊的就是他們。
人物周刊:您提到1950年代不同的年份謠言數量會不一樣,變化的原因是什么?
李若建:50年代初期還是一個社會轉型期,整個國家的控制力度是比較弱的,給謠言產生創造了比較大的空間。1957年“反右”開始后,這個時候國家整個的控制就滲入到社會的每一個細胞里面去,控制力度大了以后,謠言出來很快就被打壓掉了。
人物周刊:如何評價1950年代官方對于制造和傳播謠言的處理方式?
李若建:改革開放以前很多都是以反革命罪定的。在處理反革命條例里面有一條,造謠是可以槍斃的,當時依法槍斃造謠分子,就是懲治反革命。當時謠言能被平息,因為老百姓對懲罰的恐懼超過對毛人水怪的恐懼,寧可有毛人來了也不被抓去槍斃。
人物周刊:現在的辟謠方式懲罰造謠的人。
李若建:比方說響水化工廠的事情,確實它是有泄漏,不是那么嚴重而已。在第一時間把這個真相發布的時候,那個工人哪知道那么準確啊?他說有泄漏、他說有毒,有多大的毒是講不清楚的。
人物周刊:您覺得當下的謠言和50代的有沒有什么不同?
李若建:我倒覺得沒有什么不同,好像在不斷重演。謠言就是謠言,就是老百姓的不滿和不安,在一個特定的時候的表現。
人物周刊:您研究的是傳統社會里的謠言傳播,并認為謠言是民間話語缺乏正常的表達渠道而用特殊方式表達。那么網絡的發達,是有助于謠言的傳播還是有助于謠言的澄清?
李若建:普通老百姓要把聲音發出來還是很困難的。 總體上,我認為網絡發達是有助于澄清的。什么事只要信息及時、公開、透明就行,老百姓不是低智商的人。
人物周刊:謠言靠什么制止?
李若建:制止謠言更重要的是信息公開、真實與及時。政府通常控制大部分的信息,控制或者影響各種媒體,同時擁有行政權力,在制止謠言方面是相當有效的。
人物周刊:現在采取的方式就是要整頓。
李若建:就是回到50年代的辦法。這個辦法是可以消除謠言,但是它不能杜絕,不會從根上解決這個問題。中國是謠言較多的國家,為什么?西方也有謠言,但是西方很少有這種大規模的,除了戰爭年代,很少有這種謠言。相對來講他們媒體比較透明。
人物周刊:謠言也有益處嗎?
李若建:謠言就是提醒你這個社會在運行機制上有問題,所以如果我們的管理階層能夠從這種事情中想到我們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我們可以改進,我想這是謠言的益處。提醒我們社會運行有一些問題。
(實習記者麥靜文對此文亦有貢獻)
李若建
1956年生,中山大學人口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所長。著有《折射:當代中國社會變遷研究》、《虛實之間——20世紀50年代中國大陸謠言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