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拉美文學,曾經在上世紀中國大陸兩度引起關注,掀起譯介高潮。一次是20世紀50~70年代,中國大陸大約出版了300多種關于拉美的出版物(包括著作、工具書、地圖、圖片等),包括近80種文學類著作,涵蓋了古巴、智利、巴西等16個國家和地區;總印數超過60萬冊。另一次是1982年加西亞?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他以及博爾赫斯、巴爾加斯?略薩等小說家的作品都陸續被翻譯出版,云南人民出版社還推出了一套“拉美文學叢書”,這些來自千山萬水之外的作品滋養了整整一個時代的中國文學。
雖然,從數量上看,1980年代的拉美文學譯介仍舊遠遠不能和歐洲文學的漢譯相比,但是卻以整體的面貌對中國當代文學產生直接而深刻的影響。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1980年代中國文學藝術水準的“尋根文學”以及“先鋒文學”,在文學的民族性與世界性、文學與政治、文學與歷史等問題的思考上,在語言、敘事、時空、主題等方面的探索與開掘上,無不直接受到拉美文學的啟發。
進入1990年代,隨著文學在整個社會格局之中逐漸被邊緣化,拉美文學回落到似乎屬于它的“小語種”文學的一隅。根據《全國總書目》的統計,1990~1999年間總共出版了100種左右的拉美文學翻譯作品,其中近2/3來自云南人民出版社自1987年開始出版的“拉美文學叢書”。但“拉美文學叢書”中的很多作品,沒有像1980年代一樣受到讀者追捧,而是堆積在倉庫之中蒙塵。曾經在1980年代拉美文學熱中因另類而顯得有些落寞的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卻成為1990年代的“文化英雄”之一,并被作為后現代文學大師備受推崇。
2010年以來,伴隨著巴爾加斯?略薩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及其北京上海之行,乃至終于獲得作者授權的《百年孤獨》全新譯本的出版,拉美文學大有卷土重來之勢。今年5月15日,拉美文學巨擎、墨西哥小說家卡洛斯?富恩特斯辭世,再度將我們的視線引向那個既遠且近的大陸和時代。
過早被遺忘的富恩特斯
其實,半個世紀以來拉美文學漢譯的核心基本圍繞的是同一代(1960年代)的作家。除了稍早一些的博爾赫斯與胡安?魯爾福,其余諸如聶魯達、加西亞?馬爾克斯、巴爾加斯?略薩等人,均為拉美1960年代文學的領軍人物,后兩者正是所謂“文學爆炸”四大天王中的最富盛名的兩位,另外兩位就是卡洛斯?富恩特斯與胡利奧?科塔薩爾。
1979年林一安發表在《外國文學動態》的文章就已經提及富恩特斯的名字。近30年來,我國已經翻譯出版了富恩特斯的5部小說以及《墨西哥的5個太陽》、《我相信》這兩部隨筆集,但他在中國大陸的知名度顯然還是不能與兩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同齡人相提并論。盡管富恩特斯早在1990年代就已拿齊西班牙語世界最重要的文學獎,但一直等到年過80,富恩特斯也沒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青睞。他逝世之后,很多人都為此惋惜乃至鳴不平。
的確,作為拉美1960年代最早出道、最早獲得國際聲譽與影響力的作家,富恩特斯好像過早被遺忘了。這位具有1/8德國血統、出生于外交官家庭的小說家,同大多數苦出身的拉美作家不同,從小就過著優越的生活,曾經隨父親在世界很多城市(蒙得維的亞、里約熱內盧、布宜諾斯艾利斯、華盛頓等)生活過,這使得他一度認為自己是“世界公民”。直到有一天,在華盛頓讀英文學校的他因為墨西哥政府宣布石油國有化導致被美國同學排斥時,他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墨西哥人。這一國族認同一旦確認,便至死不渝。他的小說似乎只有一個主人公,就是墨西哥。所以當墨西哥歷史學家恩里克?克勞澤在奧克塔維奧?帕斯主編的雜志上發表質疑富恩特斯墨西哥身份的文章時,富恩特斯便與帕斯徹底決裂,至死沒有和解。
富恩特斯的國際化背景與他一成不變的“墨西哥主題”使他的文學創作具有了博爾赫斯式的意義。同樣受英語教育長大的博爾赫斯對于阿根廷文學而言,乍一看是歐洲風格,細一品還是本土調調。博爾赫斯就是以這種似是而非、潛移默化的方式將阿根廷文學帶入現代化進程。富恩特斯也一樣。所以,盡管分道揚鑣,但作為同胞帕斯也高度評價前者對于墨西哥民族文學的里程碑式的意義—“在卡洛斯?富恩特斯的作品中,并存著不同的聲音,每一種聲音,每一種方言,都同樣是他的語言:在這一混合體中如何區分哪個是墨西哥的,哪個是外國的?墨西哥文學正是由這些聲音撞擊或融合而成……”
1958年,富恩特斯發表《最明凈的地區》,一些學者甚至將此作為“文學爆炸”的開端。對于“文學爆炸”而言,富恩特斯是當之無愧的領路人、核心和“催化因素”(何賽?多諾索語)。這一點可以從兩個層面得到體現。從文學生產與傳播層面來看,他是第一個通過自己在全球的文學代理人來控制自己作品的翻譯與出版、第一個被美國評論家視為一流小說家、第一個與歐美大作家建立牢固私人友誼的拉美作家。當他看到多諾索的《加冕禮》之后,給后者寫信說:“沒有更多的人知道這本小說,而且沒有翻譯成其他文字,我覺得這很荒謬,請你把書寄給我在紐約的文學代理人?!睅讉€月之后,他告訴多諾索:“祝賀你,兄弟,艾爾弗雷德?諾夫—美國最大的出版社,接受你的書?!痹诟欢魈厮怪?,馬爾克斯、略薩、科塔薩爾、多諾索等拉美小說家才開始有意識地加入國際文學出版市場,比如尋找文學代理人,參選各式各樣的國際文學獎,選擇外語譯本的出版社,同文學代理人討價還價,開始頻繁的國際旅行(演說、出席首發式)……這就難怪卡彭鐵爾將“文學爆炸”定義為“特定時期內歐洲和美洲一些出版機構對一小部分作家的一窩蜂式翻譯介紹”。而他們的國際聲譽傳回拉美,又引發拉美本土出版社的跟風,變成拉美本土的一種文學現象。如果沒有富恩特斯在拉美與歐美文化圈之間的穿針引線、帶動引領,拉美文學“融入主流”(借用了1967年出版的對拉美10位當紅作家的一本訪談錄的名字)的步伐恐怕不會如此迅捷。當然,也僅僅是“融入”而不是“成為”主流自身。盡管薩特、格雷厄姆?格林、卡爾維諾等歐洲著名作家都曾經盛贊拉美當代小說,但是對西方主流文學來說,拉美當代小說不過是文學T型臺走秀的明星,僅是曇花一現式的瞬間輝煌,因此才稱之為“爆炸”。而在這場“焰火表演”中,獲益最大的既非拉美文學,也非拉美小說家,而是跨國出版集團及文學代理人。正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戲言,“所有的出版商都有錢,所有的作家都沒錢”。
隨革命融合與分裂的拉美作家群
此外,就文學生產與語境層面而言,一個重要的忽略是,拉美文學能夠在1960年代崛起,亦是其歷史與現實發生的重大變革所致。一如多諾索所說,“如果‘文學爆炸’在某一點上有著近乎完全的統一性的話,那就是對古巴革命事業的信念”。因此,多諾索在《“文學爆炸”親歷記》中將1962年在智利康塞普西翁大學召開的拉丁美洲知識分子代表大會視作“文學爆炸”的開端。而那次大會恰恰是由聶魯達和富恩特斯主導的,他們將大會完全變成一個文學家的政治集會。在古巴革命最初階段,拉美知識分子對它的熱情是普遍的,盡管他們并非左派統一戰線,但他們幾乎一致地擁護古巴的事業,并且第一次感覺到整個拉美大陸休戚與共,唇亡齒寒。自此次大會之后,拉美文學界逐漸打破各個國家的邊疆界限,成為一個高度團結的整體。按照多諾索的描述,在1960年代之前“西班牙語美洲每一個國家就形成一個閉關自守、夜郎自大的奧林匹斯”,根本沒有什么拉丁美洲小說的概念。“各個國家的小說僅僅局限在它的國境之內,它享有多大名氣,能持續多長時間,在大部分情況下僅僅是屬于地方性的事情。”是古巴革命,把不同種族、不同階層甚至政治理想各異的知識分子統一起來。因此,不論是就哪個層面而論,富恩特斯都是60年代拉美小說崛起的核心人物。
但是這種泛拉丁美洲的實踐和聯盟持續了不到10年就全面解體。1971年古巴詩人帕迪亞(Heberto Padilla)入獄事件給拉美知識界、文學界帶來致命的打擊。它似一聲驚雷,把在那么多年間收容了具有多種政治色彩的拉丁美洲知識分子的廣泛團結打破了,把他們從政治上、文學上、感情上分裂開來。巴爾加斯?略薩、多諾索轉而批判卡斯特羅政權;而古巴作家因方特從擔任革命政府駐比利時的外交官、無條件擁護革命轉為批判革命,最后走向完全否定革命;加西亞?馬爾克斯不僅沒有在拉美知識分子針對此次事件的抗議信上簽名譴責卡斯特羅,反而一直保持著同卡斯特羅密切的私人友誼;科塔薩爾則從對革命的消極的同情變為積極支持革命,即使在帕迪亞事件發生之后他仍然支持古巴。從1971年開始,拉美“文學爆炸”輝煌近10年的火焰逐漸熄滅。1973年智利阿莫內達宮的槍聲最終宣告了拉美左派的政治實踐告一段落。此后近10年中,歷史似乎輪回,不同程度的親美政權再度統治拉美眾多國家,整個大陸再次被當局分隔為一個個孤立的王國,因此作為一個整體的“拉美文學”亦不復存在。
在1960年代作家群中,富恩特斯的立場是最為復雜的。他從古巴革命的支持者轉為卡斯特羅的批評者,但又沒有像巴爾加斯?略薩那樣徹底轉向右翼,成為新自由主義的擁躉。他支持尼加拉瓜的桑地諾陣線,聲援墨西哥的薩帕塔運動,但反對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在一個充滿并信奉二元對立的世界,非左非右的富恩特斯很難成為“意見領袖”,因此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巴爾加斯?略薩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不是他,也不完全是偶然。
從寫作角度而言,巴爾加斯?略薩在移居歐美之后文學上也轉向中產階級美學,如果說早年的身體寫作帶有強烈的批判性,如今卻只剩下性。而富恩特斯直到晚年還試圖完成他的墨西哥式的“人間喜劇”—“時間的年齡”,這個充滿雄心的寫作計劃包括21部作品,14部已經完成,共分為創始時間如《我們的土地》,浪漫主義時間如《戰役》,革命時間如《與勞拉?迪亞斯共度的歲月》、《阿爾特米奧?克魯斯之死》、《最明凈的地區》,現在時間如《狄安娜,孤獨的女獵手》,還有烏托邦如《克里斯托瓦爾?諾納托》。富恩特斯以一己之力為墨西哥書寫了完整的編年史。但悲劇的是,在這種富恩特斯自己篳路藍縷的“拉美新歷史小說”鼎盛時期,出現了《百年孤獨》,他只有慨嘆“既生瑜何生亮”;在“拉美新歷史小說”已然過氣的時候,他既沒有選擇擱筆,也沒有選擇轉向,仍然執著于此。因此,盡管他在古稀之年推出大部頭的《與勞拉?迪亞斯共度的歲月》,試圖將歐洲與美洲、殖民與被殖民、現代與前現代的歷史連接起來,這部“不合時宜”之作卻未能獲得廣泛的關注與贊譽。Fuentes,在西班牙語中是“泉”的意思,卡洛斯?富恩特斯的一生恰恰應了那句詩,“泉眼無聲惜細流”。
富恩特斯被恩里克?克勞澤稱為“游擊隊員花花公子”,克勞澤似乎認為像富恩特斯這樣出身的人談論底層、公平、正義就不可能真誠。這種質疑盡管令富恩特斯憤怒,但并未影響他的意志。他在推特上的最后一條留言是:除了屠殺與野蠻,一定還有其他支撐人類生存的東西,我們必須全力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