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假如我們什么都不怕。
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認,這句話與其說是想象不如說是奢望。我奢望我能無懼地生活,但,我什么都害怕,我害怕開始,我害怕結束,我害怕開始時想到結束,我害怕結束時想到開始。
我在這里向你介紹我所認識的恐懼癥,要結束了。
于是,我想到開始寫A時我答應自己的:當我寫到Z最后一篇的時候,我必須鼓起勇氣,跑去找個心理醫生叫他好好幫我克服我一直不敢面對的。
我在城中找來找去,終于找到這一家開在北區的診所。我的恐懼癥朋友告訴我,診所很受歡迎的,必須預約,他們還計劃24小時營業,并且在CBD多開一家,那邊病人特別多。
來到門前,果然已經排了人龍,長度跟我平日看到新房子發售時排的差不多。我因為一早預約了,順利坐在非常擁擠的候診室里。坐著無聊,四圍觀看,左面墻上一如許許多多候診室一樣,掛著一張大大的字畫,奇怪的是,上面寫的四個楷書大字并非“懸壺濟世”或“妙手回春”或“再世華佗”。
是“禁說外語”。
我其實并不清楚什么是外語;是家族以外的,街區以外的,城市以外的,國家以外的,還是地球以外的語言。但我好奇,只好冒險說著我估計至少護士會接受的本地話,問她,為什么不可以說外語?
護士看來比我還要疑惑,問我:你不是也患了Xenophobia嗎?我搖頭。護士再說,看來你不知道我們北區最近出現了瘟疫,人人都患了Xenophobia,非常害怕外地人,雖然還沒有確實,但幾乎肯定病毒是從外地由外地人帶進來的。
我其實并不清楚當中的邏輯,但我懷疑護士也受感染了。護士還說,患了這個恐懼癥的人,大多同時也患了Xenoglossophobia,害怕外語,為了避免刺激病人,所以這里禁說外語。我再看了一眼那大大的字畫以至字畫下的病人,半帶樂觀地問,他們擁來求診,病情不算太壞吧。
你誤會了,護士笑著說,他們不是為自己來的,是為了他和她和他和她,你看到那邊穿著藍色外衣的四個人嗎?他們是外地人啊。自從出現瘟疫后,北區的人組了捍衛隊,一起壯著膽,天天跑到路上看到不守本地習慣而被認出的外地人,就把他們綁起來,帶到這里,要求心理醫生想辦法改造他們,叫他們變得不再可怕。
什么辦法?例如,護士說,他們一說外語,就電他們。可是可是,我忽然想起來,你剛才說的這兩個病名不也是外語嗎?然后,護士好像魔鬼上身般,拼命掌著自己的嘴巴,一邊喊著:禁說外語禁說外語……
這時候,右面有門打開,另一個護士喊著我的名字。正好,我帶著怒氣走進醫生的房間,質問他:你怎么幫著大眾欺負小眾?
醫生大抵也知道自己理虧,馬上明白我的指責,答:我也不想的,是他們迫我。迫?這位看來確實相當仁慈的醫生繼續說,是啊,因為我患了Zoophobia。
我知道,那是我手上恐懼癥名單上最后的一種,害怕動物,聽說,弗洛伊德認為那是兒童最常見的精神病之一,例如害怕貓,害怕蛇,害怕蜘蛛,也有但凡非人類動物都害怕的。醫生說,他就是這樣。
但,我說,害怕動物跟治療外地人禁止說外語有什么關系?醫生反問我,一大群人來勢洶洶的時候,你覺得像什么?我幻想了一下,說,大多像禽獸。
對啊,醫生說,所以我害怕。可這個世界偏偏太多像我這樣害怕禽獸的個人,同時偏偏太多像他們那樣像禽獸的群眾,于是他們把握了我的恐懼,迫我干我不想干的事。身為醫生,我知道明明是他們感染了病毒,明明是他們自己需要治療,卻硬說人家才需要改造。每次他們帶著要我改造的人來到我們這里,我就看到他們如狼似虎。
然后,醫生的雙眼閃著一種叫我心寒的光芒,說:不瞞你說,我覺得我最害怕的,其實,是人。
你知道以X為首的恐懼只有六種嗎?例如Xanthophobia, 害怕黃色。例如Xerophobia,害怕干燥。以Y為首的,一種也沒有。至于以Z為首的,只有四種,例如Zelophobia,害怕嫉妒。例如Zeusophobia,害怕神。
假如我們什么都不怕,但我們好像什么都怕。
開始的時候我問過,結束的時候我再問:假如我們什么都不怕,你會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