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30多年前初入軍旅,第一次政治課上,政委就說:要完成由一個老百姓到軍人的轉變,首先需要在思想認識上解決為誰扛槍、為誰打仗的問題。為什么而戰的問題,自古以來就是士兵不能回避的第一問題。
柏拉圖《理想國》設計的合理社會由三種人構成:高居頂端負責統治的哲學王,作為中間負責戰斗的武士,以及作為廣大的地基以支持前兩者的商人。統治者代表智慧,武士代表著人類的美德,而商人則代表由欲求驅使的無盡的人類生產能力。這一情形雖是學者的設計,卻在中外歷史上頗能得到印證。
在中國上古史的大部分時間內,投身軍旅職業或參與戰爭,是某種等級身份階層的特權,這可能與周人及其盟友對殷商的軍事征服有關。對于周代商的事變,春秋戰國時代的孔孟一派曾建構了一種也許源于周公時代官方意識形態的話語,稱由于商紂王的無道和殘忍,因而人民對統治者的更迭是熱烈歡迎的。但據西晉時出土的《竹書紀年》記載,實際的過程卻是標準的征服戰爭模式,很可能人口較少且居住于比較邊緣地帶的周人,經過處心積慮的軍事準備,會同對殷商政權不滿的一些部落,組成了征服同盟,趁商人處于內外危機之際,戰勝了處于較高文明的中心國家,而征服的經過也絕非鮮花戰爭那么浪漫,否則“血流漂杵”、“殷人三叛”這樣的詞匯是不會留存于歷史記載中的。
西周的封建制度確立,使各種層級的征服者以及合作者都獲得了某種政治、軍事、社會、文化和經濟的復合權力,這種因參與軍事征服而來的權力變成了一種權利,所謂槍桿子里面出政權,更準確地說,出的是各自的權利。
在中外各種歷史上都可以看到,戰士的社會地位總是處于核心的位置。我國先秦時期的著名軍事統帥大多是軍政不分的,而希臘和羅馬也莫不如此。擁有強大軍事才能和輝煌軍事簡歷的人,包括那些靠領導征服而獲得統治權的君主,占據社會權力金字塔的高端,換言之,古代的權利形成與個體參與軍事活動的程度是緊密相連的。更直接來說,如果把自由的主要內涵理解為權利,則我們可以說,自由的來源與人類軍事活動幾乎互為表里。無戰斗,無權利,而古典自由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戰士的報酬。
在立尸之地取得的個人權利雖然在形式上是君王的賞賜,本質上卻是自為和自足的,這就使得軍功擁有者與君王處于一種尷尬的伙伴情境。如此,人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古代王朝的開國時代,總是有無數屠戮功臣的運動,因為功臣們與開國君主的后人并無任何鮮血凝成的互相信任,也就沒有真正發自內心的忠誠義務,所以,歷代開國時期的功臣反叛與君主清洗,實在有其權力與權利的根據。進一步講,歷朝對軍功勛貴的清洗也是鞏固帝王權力的必然途徑,自由危害專制,任何形式的權利存在都從根本上威脅專制的生長。
戰爭是暴力運用,按照克勞薩維茨的理論,暴力的運用總會沿著上升的曲線,從有限暴力,直奔無限暴力的頂點而去。戰爭的效能越來越高,生存的危機越來越大,于是,早期有限和有節制的戰爭規則讓位于更殘酷和徹底的戰爭政策。在先秦軍事史上,對個人影響最大的軍事制度變化莫過于秦人軍功授爵制的實施。二十等軍功爵位是最典型的權利和權力的復合體,爵位不僅可以抵罪,而且可以當官,可以賣錢,而取得爵位的唯一途徑就是在對外戰爭中取得敵人的首級。
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到,古典自由除了因其不夠普遍而不完善之外,還可以看到其內在的倫理上的裂痕。這種以殺人來確定權利的制度,固然使軍事活動的熱情被極大喚醒,但同時也喚醒了一種野蠻和蒙昧的更古老風習,所以戰無不勝的秦國軍隊也被稱為虎狼之師。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那位著名的命數不好的飛將軍李廣,終身奮斗,卻沒有得到封侯的機會,倒真未必是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