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按如今流行的操作,藝術家的個展開幕,一定會有領導剪彩,最好還能請到畫廊老板、收藏家、藝評人到場,晚上還能喝喝紅酒就更應景了。沒有這些,一般都會認為是一個小型的、不重要的展覽。
7月29日,白雙全在深圳何香凝美術館的展覽“摞你命三千”,就完全是朝“小型”的、“不重要”的方向進行。以上的大人物,都沒有受到邀請,現場都是一些喜歡他作品的觀眾和藝術家的家人。
出現在展場的白雙全,也是樸素如常。
他穿一件有褶皺的條紋短袖襯衣,背雙肩包,書包的右邊袋還插有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瓶,這樣一身行頭,讓人很難相信,他就是一位包攬第五十三屆威尼斯雙年展整個香港館、作品被英國泰特美術館收藏的藝術家。
即便放在中國這個大范圍來看,能夠獲得這些成績和影響的藝術家,也是屈指可數,但像白雙全這樣“處理”自己個展的藝術家,少之又少。
中國藝術市場的發展,讓不少藝術家躋身新富階層,也有專門的機構評選每年藝術界最有權力的人,白雙全從未進入這個系統。
摞你命三千
白雙全是受到何香凝美術館策展人馮博一的邀請,專門創作的這個新個展。馮博一喜歡白雙全作品的試驗性,他認為“白總能打破我們慣有的觀看方式,是一位獨特的藝術家”。
當白雙全的展覽開幕時,樓下展出的作品是畫家趙大陸的畫作,在趙的畫面中,有手執紅寶書的紅衛兵,也有騎單車的清廷官員,從一樓展廳往上看,可以看到兩個碩大漢字:“忠”和“愛”。
這是周星馳的《國產凌凌漆》中出現的一個標語,在電影中,凌凌漆和達文西與鐵槍人決斗時,墻上刷有“忠黨愛國”的字樣。白雙全摘取了其中的兩個字,貼在了銜接兩個展廳的過道邊。
白雙全的個展取材于電影《國產凌凌漆》,展覽的主題“摞你命三千”,就是羅家英扮演的達文西研制的一種武器,“摞你命三千”是產品的編號。這個號稱窮一生之力、集合了十種殺人武器于一身的“超級武器大王”,在打斗上沒有發揮一丁點用處,特工達文西本人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也是在中央精神研究所被人研究。
這個戲謔的主題,和展覽本身的無厘頭,構成了彼此呼應的關系。
展廳四分之三的內容是文字,觀眾沿著展線一路看下來,就像是在閱讀一篇文章,文章有66個要點,共有3589字,是一個四開報紙整版的文字量,為了讓觀眾也以他的方式來閱讀,這些文字都按照白雙全的眼睛的高度貼在展墻上。
準備這個展覽的期間,白雙全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反復看《國產凌凌漆》,邊看邊將自己想到的一些奇怪的問題記在筆記本上,并將其中的一些想法,在晚上十二點發給廣州美術學院的學生、何香凝美術館的志愿者,讓他們選擇自己感興趣的“怪點子”去逐一執行。之所以選擇晚上十二點,白雙全說,這是一天的開始,在這個時候發出郵件,會讓人覺得在干一件神秘的事情。
其中就有不少人按照他的要求,在電影院里看睡著覺的人,用閃光燈偷拍他一張照片;還有人收藏電影中出現的繪畫。白雙全要求他們“留心電影中每一句字幕的頭尾兩個字,把含有隱藏意思的詞語記下來”,結果發現,達文西的一句臺詞“大家請看那邊的守衛”的首尾二字剛好是“大衛”。
“我會盡量讓他們覺得這些要求很好玩,愿意主動去完成,但有些實現起來比較難,參與的人就很少”,“用周星馳的聲音播新聞”、“寫信給中央臺的新聞女主播,想看她剪短發的樣子”、“找出電影中的深圳人拍照”、“在親人的墳墓旁邊種有機蔬菜,把菜分給在生的親人吃”,就沒有一人參與。
“我看問題的角度會怪怪的,我做的作品,也都是那些怪想法的實現,我的作品考慮的都是觀眾和作品的距離,希望讓觀眾接近我創作的狀態”,白雙全說,在傳統的創作中,墻上的畫、展廳里的雕塑和觀眾之間的關系是有距離的,藝術家想什么,為什么要那樣做,觀眾無從知曉。
他希望觀眾看了展覽,能夠學到這種看電影的方法,也能做出自己的作品。在他看來,任何人都可以成為藝術家。不過他也覺得,這樣看電影,確實很累,他平時也不敢經常這樣做。
怪念頭
白雙全選擇《國產凌凌漆》這部電影,一是覺得這部電影可以讓他看十幾遍不會厭煩,二是這部電影中講述了深圳和香港的關系。
電影開頭出現的第一個畫面,就是一名妓女到殺豬佬凌凌漆的豬肉檔索要昨夜的風流債。而在凌凌漆的豬肉檔后面,是一個戶外宣傳畫,上面寫有當時的深圳政府對市民的要求:有理想、有文化、有秩序。整個畫面呈淡紅色,底圖是正在建設中的深圳和冉冉升起的紅太陽。
這部電影拍攝于1994年,當時香港人對深圳的主要印象就是“妓女”,而深圳對香港的想象,就是電影中凌凌漆到麗晶酒店,看到的穿著極其性感的金發女郎,“兩個城市當時對彼此的想象,都有點性幻想的成分”。
白雙全總是能從一些奇怪的角度看待一些平常的事情,并源源不斷地冒出一些新想法,來應付越來越多的展覽訂單,這讓熟悉他的朋友感到驚訝。馮博一也評價白雙全看《國產凌凌漆》的角度,讓人有熟悉的陌生感。
也許有人能偶爾冒出一到兩個類似的怪想法,然后實現它,但白雙全是以這樣的方式持續了十年。
他還在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就讀時,也是畫一些架上的作品,偶爾做雕塑,轉變發生在2002年和報紙合作后。他受到《明報》的邀請,和報紙合作完成了一個叫“單身看”的欄目,每周一個版,白雙全將自己在香港街頭閑逛中冒出的奇怪想法用一些更奇怪的方式實現出來。
他看到巴士站的站牌,幾路車的號碼,剛好有8個數字,很像是一個電話號碼,于是撥打了這個“電話號碼”,并將通話過程錄音。
為了呼吸到各個地方的空氣,他到超市里,將不同國家生產的薯片各買一包,打開包裝袋,他就能花很少錢,完成別人要環球旅行才能實現的事情。
白雙全會隨身攜帶一個筆記本,記下自己覺得有意思的想法,他每個月差不多可以用完一個筆記本。這些文字成為他的創作能持續不斷的源頭。
作為基督教徒的白雙全,這樣闡述自己的創作觀:“我從閱讀圣經轉移到閱讀自己的日常生活,用我平靜的心靈與自然和日常事物對話。這里‘靈性’并不是指靈異的經驗,而是指我們的心靈如何感應四周事物給我們的提示:一件日常的物件、一件平凡的事、一個普通的人、一句簡單的話語都可以是引導我們進入‘真實’世界的一道門。”
但長期以這樣怪怪的角度來看問題、做作品,白雙全也付出了代價,他在35歲時,就面臨謝頂的煩惱。
“我的家庭成員都容易情緒波動,現在越來越覺得這個波動其實是由基因來的”,白雙全發現自己身上的基因,令他對很多東西很敏感,“比別人更容易陷入低落的情緒,而每一次,我必須把自己拉上來,這個拉上來的過程往往就是我的創作。”
但在展覽最密集的時候,白雙全的身體自動調節機能也會出現短暫的失靈,有拉不上來的狀態,負能量達到極點。
那是從威尼斯雙年展回來后,他甚至有活不下去的感覺,在他最近的創作手記中有這樣的句子:“情緒是有記憶的。習慣了平靜的心境,就不易發怒”,“搭同一部車,直到出現意外”……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白雙全第一次將自己的筆記印出來,他越來越多地傾向于文字,而不是再將他們呈現在美術館。“我更希望成為一名作家,我看重的是接下來要出的書,而不是展覽。”
白雙全說,他越來越抗拒展覽。
“摞你命三千”展出的是白雙全的文字和征集來的照片,就完全打破了美術館對收藏的認知。他的作品很難出售,不僅美術館不知道怎樣收藏他的作品,收藏家也不知道該收藏什么,盡管生活在香港的白雙全,也需要錢,但他從未試圖改變這種不好賣的現狀。
如果收藏家也不愿意改變,那就僵持下去好了,反正這也不妨礙喜歡他的觀眾繼續喜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