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諸君:在我將要動筆寫我爺爺?shù)臅r候,我先將聽來的他的兩個故事,講給您聽——
第一個故事,發(fā)生在舊社會,他在門頭溝“背小窯兒”時期。那時,他任一家煤窯“鍋伙兒”的“領作兒”,手下幾十號人。一天,發(fā)現(xiàn)他們使用的工具,大鐵锨少了幾把;大家狐疑之時,而我爺爺猜出了是哪個窯口人所為。遂乘其不備,派手下人又多拿回了幾把。人家丟了東西以后,有所戒備,在鐵锨膀兒上鑿了一個眼兒,打了記號。可仍然丟。那邊人也猜出是爺爺這撥人所為,就扛著打架的家伙,氣勢洶洶地前來興師問罪。人數(shù)雖然不少,我爺爺卻安如泰山,沖那邊領頭人掃了一眼,說:“你們瞧瞧我們锨的記號?”那一伙人低頭一看,傻了,爺爺手下人使用的鐵锨鑿了兩個眼,一個肩膀頭兒一個!
那一伙兒人雖然不服,卻也無可奈何,敗下陣去。
第二個故事發(fā)生在解放前的老北京。記不準他是去購置年貨,還是找出力的活兒去,坐上了有軌電車。將下車之時,感覺棉襖襟兒里被動了,撩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口子,知道被偷了。此時,只見一個大漢匆忙下車。就在他雙腳剛踏上地面之際,我爺爺一個箭步?jīng)_了下來,薅住了他的后脖頸兒。那人也是舍命不舍財?shù)闹鲀海粩Q身,跟頭流星地跑了,而爺爺當時不松手,剝下了他的“皮”。——丟了一點兒錢,卻沒有吃大虧,落下了一件新棉袍兒!
其實,這件事情也很兇險,既不知其人有無兇器,又不知有無同伙,況且在人家的“碼頭”上挑事。這樣的情況,懦弱者單槍匹馬絕不敢為。而我爺爺是誰?他有正氣、膽量、體魄!誰犯在他手上,只能夠自認“倒霉”!
據(jù)本家族一位頗有名望的大叔近年向我透露:爺爺尚在孩子娃兒時,即被他上一代人看好。他的長輩們私下議論:“不要小看北院兒。北院的二小子,將來會有大出息!”
爺爺?shù)拈L相特別英俊!比他一母同胞的大哥、我的大爺爺,漂亮多了。爺爺不胖不瘦,細高條兒,高鼻梁,高顴骨,長眉毛,紅面孔,雙眼皮大眼睛,一團英氣。他上半身是典型的“乍肩膀,馬蜂腰,翻屁股嘟兒”。其身型是被古來識者認定最強悍、最矯健的男人。晚年,他夏天戴草帽,冬天頭扣一個氈帽殼兒,仍未脫當年英颯之氣。爺爺留下的唯一照片,我在舊“良民證”上見過,還沒容我很好地收存起來,即在老家蓋新房時被不知深淺的人給弄沒了。我很可惜這一張真照的遺失。近來我翻閱報紙,看到了越南“胡志明”的照片,發(fā)現(xiàn)他的面容竟和我記憶中爺爺?shù)拈L相,十分相像。
我自小跟爺爺、奶奶居住一塊兒。太小時,我為何般形狀,爺爺怎樣地疼愛,記不清楚,無從講起。
我現(xiàn)在能敘述的,是從我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思想”的童年,至今,腦海里邊所存在的記憶。
有“思想”,是從何時開始的呢?思慮來,思慮去,應該從聽“說書”時算起……
爺爺有個好的伙伴,名叫鄭芝,同住在東街。他的年齡與爺爺相仿,論鄉(xiāng)親輩分,卻稱呼爺爺“二爺爺”。這個人雖說也是受苦出身,但為人正直熱情,肚子里有“墨底兒”,爺爺很喜愛他。冬閑仨月,莊稼人無事,他常于白天夜晚來我家說書。所謂“說書”,也就是不離開書本念。一本厚厚的《說唐》讀完,接著說《大小八義》《七俠五義》《三俠劍》《施公案》……他眼睛近視,戴眼鏡,還須坐在二截倉的倉柜上,就著燈光近處瞧。老書的紙兒全變黃變脆了,他不時手蘸著唾沫翻書頁。遇書上有唱詞,他就捏著嗓音吟哦,拖著聲腔兒。爺爺?shù)鹬桓鶡煷鼦U兒,聽得入神時,他也陶醉。他腳后跟磕著倉板,鼻子上的眼鏡,也跟著一顛一顫……
地爐子的煤火被奶奶擻得很旺,火爐邊墩著一把大鐵壺,壺水燒開“呱呱”地響,冒起熱騰騰的水蒸氣……
手支下巴頦,我專心致志地聽。對于書中的故事似懂非懂,只是好奇,但我聽得出來書上人物誰好誰壞。“秦瓊”仁厚、“單雄信”仗義、“蔣平”智多、“展昭”忠勇、“濟癲”智慧……小小的胸腔跟著書中人物一繃一鼓:秦瓊、單雄信、展昭是好樣兒的;羅成父子、白玉堂忘恩負義……
大概是在小學四年級以后,這一類公案書、綠林好漢書,我就能夠閱讀了。有時讀得上癮,像《穆桂英大破洪州》《破孟州》這類薄本,我能一夜之間看完。而這,就具備了爺爺鼓勵我的條件:“鄭大哥”說書累了,由我接替念。當然,會遇上很多生字,比如像濟公口誦的那一長串帶“口字邊”的,“唵嘛呢叭咪吽 ……”佛語,就讓我傷腦筋。有的字按平時爺爺教誨,“字不離母”,可以猜測;有的字則找不到根據(jù)。就只得連蒙帶唬,蹦了過去……
由于有我爺爺?shù)挠亚樵冢两瘢遗c鄭家也是通家之好。
也就是在這前后期,我逐漸感覺到了爺爺?shù)纳衿婧蜕衩亍趺礃訕觾憾级?/p>
說他不認識字吧,他能一板一眼地說出很多古代人物故事。說他不會寫毛筆字吧,他能夠教你:指要實,掌要虛;筆桿兒要與鼻子尖對齊,手掌心能撂下一顆雞蛋。我自學武術,將向日葵稈兒當扎槍演練,他告訴我:劍看指,槍看走;并做出來一二個招式……
在我自以為有了驕傲的資本,將學來的諷刺話,譏諷他人時,他又告訴我:自大念“臭”、驕兵必敗。一句一句戳在我心里。
在爺爺身邊成長,我先學會像他那樣勤懇勞動。先學會了養(yǎng)兔兒、養(yǎng)蠶。從別人家討來一小片兒蠶子,自己繁育,學大人樣兒每天朝上噴溫水,催它出生。當細黑線頭兒似的小蠶鉆出來后,趕忙去上坡捋桑葉。從中我知道了哪一種桑葉,蠶愛吃;什么叫“花桑”,什么叫“椹桑”。家里養(yǎng)兔兒,哥哥幫我蓋“兔房”,我去挖苦麻菜、拔羊葉角、薅喇叭花秧……在覺得比養(yǎng)蠶、養(yǎng)兔還能為家庭多作貢獻時,我又學會了放羊。那正是批判“三自一包”時期,大爺爺帶上我不讓“治保人”看見,早晚偷偷地放。有時帶干糧,中午喝幾口“翟家溝子”的山泉水。那三只白山羊被我放養(yǎng)得肥胖,毛色像白綢子一樣柔軟閃光,拉糞蛋帶“黏兒”,蹄夾子抬起放下“咔咔”響……每日回家,爺爺總愛摸一把羊身,朝我顯露慈愛的目光。
我不怕吃苦。“自留地”白薯、倭瓜要使用好肥料,牲口糞、豬糞,肥力最棒!我能背得動簍子、背筐了,每日都要去撿糞。家里沒有鐘表,冬天就以看窗戶為準:窗戶紙發(fā)白,即以為天亮。有時看走了眼,將滿天月光看成了天亮,起“冒”了五更。而追趕干河道上的大馬車心急,見牲口撅尾巴,就掄著糞勺,往上攆;小簍子在背后顛簸著,倆腳后跟的凍傷口子洇血,石頭子硌得疼,還得跑四五里地……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跟爺爺學勞動,學會了怎樣磨鐮刀、割草;怎么打“草要兒”、“擰”榆樹梢;怎么疊白薯埂,怎么栽薯秧兒;怎么給煙打杈,怎么將煙葉穿繩兒、掛晾;怎么分辨出糧田里谷子和“莠子”草,怎么干活兒既省力又恰當……
說出來不怕您笑話,我12歲以前沒有穿過褲衩,春夏秋三季不穿襪,穿衣是媽媽縫的布衣裳,穿鞋是娘手工做的布鞋。鞋底是糊的袼褙兒,細麻線兒所納。娘納鞋底兒時,就知曉男孩兒穿鞋“費”,每一回過針線都上唾水抿,錐子引過了針線,麻線繩兒繞手用勁勒,其后又用錐子背兒捶。鞋子做得結實,走道“吭吭”響,然而卻不如“非農(nóng)戶”同學買來的鞋穿著輕便,內心很受傷……
……
跟著爺爺學到了一些農(nóng)活兒本事之后,我又覺得他不但自己勤勞,而且善于持家,生存智慧特別地發(fā)達……
在生活物資匱乏、有過“七級工、八級工,不如老頭兒一溝蔥”說法的年代,爺爺將我家老院里的兩塊空地,看成了寶。前院空地,先繞墻根讓它長香椿。中心地兒春種黃瓜茄子,夏栽大白菜,一年里不閑置。順著老西房的后房根,不礙腳的地方,還插了幾壟蔥。而后院的空地,則種植經(jīng)濟價值高的作物——煙葉。他會侍弄,煙秧兒墨綠,長得齊胸高,煙葉兒像芭蕉葉一樣大,可以打好幾茬。家里又養(yǎng)豬,又養(yǎng)雞,冬天自己家發(fā)豆芽兒。去生產(chǎn)隊的山坡地干活兒,爺爺出工早,收工遲,采集黃芩、知母、丹參、柴胡、桔梗、遠志、葛根、瓜蔞……各種各樣藥草,賣給收購站。
栽白薯產(chǎn)量高,易管理,耐儲存,我家的幾分山坡自留地,年年栽白薯。為此,爺爺自己搭白薯炕,除了自己用,還出售一部分白薯秧兒。自留地被爺爺整出了花兒,薯壟套種玉米,地邊地角存雨水的地方點種倭瓜,一寸地也不閑。北京農(nóng)民將白薯叫“大擋戧”,是農(nóng)村人口的“保命糧”。舍得使肥,又侍弄得勤,到“霜降”節(jié)刨白薯,倭瓜、玉米已先豐收。接著,將刨收的白薯運回家。爺爺對儲存白薯特別細心,將薯窖的溫度掌握得非常準。薯窖里的白薯,不黑不爛,不生斑。從當年秋季入窖,直吃到來年“五一”……這一點,讓其他莊戶人家既羨慕,又妒嫉。而最實際的,這一份口糧,保住了我們全家九口人在災荒之年的命!
爺爺與生俱來的生存智慧,最典型的事跡,是當年與掌權的“造反分子”斗智。那時期缺煤,各家各戶按戶口分配。為多分到400斤或800斤的煤,爺爺將我與我父親的戶口分開,爺爺奶奶我們仨另立了一戶。這聰明辦法,使當權者很惱火,便在大喇叭里撒氣:“某某壞分子,為了多分煤,單開戶口鉆空子……”他嚷嚷歸嚷嚷,而我家卻實實在在多分到了一份煤。
家庭里由于有我爺爺掌舵,在窮困時代,我們的家庭生活很安穩(wěn)。雖不敢說沒有向生產(chǎn)隊借過糧食,但基本可以肯定的是,我家的缺糧不像其他戶那樣造成恐慌:麥子剛黃梢,不等磨面,即捋麥粒下鍋煮;玉米粒剛定“珠兒”,即陸續(xù)煮玉米……惡性循環(huán),年年借糧。
和爺爺奶奶在一起生活的日子,爺爺?shù)目思海o我留下深刻印象。盡管他費盡了心機侍弄菜園、煙秧兒,發(fā)展家庭副業(yè),為家里換回了米,換回了面,換回了錢,但從未應用于自身。他嗜好吸煙,抽到70歲,長期肩膀搭著或腰里別著一個帶煙荷包的長桿兒煙袋,煙荷包里裝的卻是“煙耳子”和碾碎了的煙梗渣兒。他喜好喝酒,卻沒自己買過一塊二一瓶的整瓶“二鍋頭”,專喝論一斤二三毛錢的劣質散薯干酒……一日三餐吃白薯,我都吃出了“苦大仇深”,而他吃白薯不但從來不剝皮,連白薯頭兒也不舍得扔,就見他喉頭“咕嚕”了好半天,才艱難地咽下去。到晚年,他牙齒不行了,吃干東西就菜,奶奶給他備的是煮爛了的老咸菜和撒了鹽的一碟白面糊……
仿佛只隔一晌兒,我曾給他搓過的、“滑咕嚕嘟”的脊背,駝了,眼也失去了精神……
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漸有了英雄末路之感。
他晚年的行狀,我記得三件事。頭一件,奶奶先他而去時,他目光僵滯,他做的事情,是給奶奶砸“蒙面紙”。我家窮,買不起白布給奶奶苫臉。他將兩張高麗紙對齊,放奶奶使用過的捶布石上,用小錘子敲打紙邊,砸下印兒,使之連接。當時我看在眼里,心里也想,爺爺性情暴烈,奶奶年輕時,他曾當著我舅爺爺?shù)拿鎯海蜻^我的奶奶,而今此態(tài),竟如此地柔弱,如此地多情呢(這一塊曾蘸過我爺爺奶奶手澤的捶布石,我現(xiàn)今還保存著)?第二件,發(fā)生在我奶奶去世后第三年的春天。他可能預感到自己將有什么不好,去看閨女。一去八里路,他還背著一個糞筐,預備來回撿糞。回到家,我聽他說了一句:“我辭道兒去了……”第三件事,是他在生前,即給自己做好了棺材。木工挑選木料時,他翻看木堆,猶豫了一下,卻還是對木工說:“這兩塊家槐木,就留下來給二孫子今后結婚打家具用吧……”
爺爺生前,他物質上得到過我的孝順,我就記得兩回。頭一回,是我將上初三那一年,參加“革命大串聯(lián)”,跟“紅衛(wèi)兵”同學一起去重慶。那時,我連柚子也不知怎么吃,以為像吃甜瓜一樣連皮啃,鬧了笑話。從四川我?guī)Щ亓藘善抠Y川豆瓣醬,到北京火車站,我想再給爺爺買點兒水果。買什么呢?我就買了幾斤我還沒有見到過的“紅肖梨”。進了家,將梨遞給爺爺,說:“從四川買來的。”爺爺覷眼瞧瞧,不相信。一樂:“這不就是咱霞云嶺的紅肖梨嗎?”被爺爺識破,我弄了一個大紅臉。第二回,是我初中畢了業(yè),隨村里人去北京廣安門紙廠蓋廠房。因為是給生產(chǎn)隊搞副業(yè),每天有八毛錢的“提成”。回村收麥子時,我給爺爺買回了兩瓶真正的“北京二鍋頭”。
爺爺在世時,他所見我的唯一一件“文藝作品”,是我在《北京文藝》編輯部(后來的《北京文學》)“摻沙子”時,周雁如、郭德潤二位老師幫助修改的一首兒歌體詩歌,題為《歡歡喜喜慶四大》。這首詩不是發(fā)表在正刊,而是增刊的加頁上。同期作者有“鋼衛(wèi)東”“萬里浪”等當時的名詩人。將這一張?zhí)准t的增刊帶回家,爺爺舉著,臉上一派“紅光”……
爺爺當年可能預知,我今后能干啥事了。
……
爺爺在我心目中,曾產(chǎn)生了很大謎團,總覺得他十分神秘。他的英風颯氣,總縈繞于我的腦際。在我讀過的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中,就氣質、秉性而言,我覺得他就是另一個“朱老忠”!我是將他當作了英雄,以尊重、敬仰之心來看待的。
1977年深秋恢復高考,聞聽此訊,我正在遠村高山上打草。當即激情萬分!而我的個人情況卻是,撂下課本已經(jīng)10年,得訊距高考期不足兩個月。這一個時間段是多么緊迫!在此后40多天里,我沒脫過衣服,沒睡過成宿覺。怕困,就買五毛錢一斤的粉腸兒就著白開水刺激,倚著被褥垛硬扛!臨近高考的前夜,原不進廟燒香的我,卻仰面對著月光跪下,向我爺爺?shù)脑谔熘`禱告:求爺爺保佑,能考上大學!
我上學時,即偏科,依平生所愿,就是想當一名作家。我認為,能夠栽培我的地方,只有“北京大學”。限報三個志愿,我第一志愿填的是“北大中文系”,第二志愿填寫了“北京廣播學院編采系”,第三志愿我沒有填。一個農(nóng)村小子,迫切要求改變命運,卻又不懂“迂回”,不知找“關系”,心氣兒又高,其行徑是多么地單純、無知!結局對于我,會多么嚴酷,您可想而知。但我要對您說:我這一個只念過初中二年級的農(nóng)村小子,在撂下書本10年,并且數(shù)學“0”分的情況下,竟以文科知識和《我在這戰(zhàn)斗的一年里》盡情發(fā)揮的作文成績,在全國580萬人參與、只錄取20萬“生員”的高考中,入了初試的圍,并且參加了體檢。盡管最終沒被錄取,但我的成績已足以使我欣慰;況且,那一年北廣編采系,只招收了6人……
……
爺爺是靠在我的身邊,生病、去世的。正當深秋之時,院中楊樹葉、香椿樹葉已落盡,滿目凄清蕭索。那一天,將近清晨時刻,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了我,就見同睡在小西屋土炕上的爺爺,身側有一片兒稀稀的屎湯。他還在抓扯報紙。我立時心慌,報告了父親,將他抬到父親的住屋。他得病很突然,以前沒有征兆。服過幾劑湯藥,沒隔幾日,即安然地以73歲正寢。——臨終前,好像沒有和我說過什么;若有所言,我一定會記住的。
祖孫情深,他就這樣去了,我哀慟不已。
在我的家庭生活好轉了以后,我時常想念爺爺,多想再孝順孝順他呀!給他吃白米飯,給他看電視,給他買好酒……然而,我想做的這一切,已不可能實現(xiàn)了。
……
爺爺出生于光緒二十八年(壬寅年),他比“宣統(tǒng)”還大四齡。他經(jīng)歷了晚清、民國、新中國三個時代。他一生操勞,一生勤儉,一世清白。他雖聰明,卻看不到更遠的目標,只因并非出于“君子懷德”世家,而持“小人懷土”之念,使他作出了離開礦山、回家種田的決定。“土改”分到的幾畝田,太勾引他的魂魄了,他攜父親離開賣力多年、解放了的門頭溝礦山,回鄉(xiāng)當了農(nóng)民。若不然,他和父親的命運,不至于這般清苦……
爺爺去世34年之后,父親去世。今年秋季,在父親去世三周年忌日之期,我家四兄弟給父親上墳。大家驚奇地發(fā)現(xiàn),當年父親親手植的、爺爺奶奶墳上的那一棵荊子樹,樹冠竟十分地灑脫、渾圓。這一種野生灌木,長成如此形態(tài),極為不易。這又引起我對爺爺?shù)纳衩氐牟聹y。大家圍繞著這一株老荊樹,扯去雜草,在樹根上澆水……
……
如爺爺生前所愿,耍筆桿兒這門手藝,我“小車不倒,只管推”,至今耍了將近40年,也是一番“甘苦寸心知”的歷程。就像爺爺不能斷定他的未來一樣,我也由于誤聽了爺爺“好漢不掙有數(shù)兒錢”的教導,奔一名作家,而錯走了路線。當年和我一樣持筆起步的文友,大部分走上了仕途;腦筋聰明的,是既不誤寫作,又不誤做官。不似我,手中只有燒火棍一根!就在我發(fā)覺叫“老師”,不如叫“老板”聽著入耳之時,即感覺世風已轉。以至于今日我這一“窮人中的富人”,生活樣樣艱辛;辦個芝麻粒兒大小的事情,也要求人……
我與爺爺心息相通。爺爺?shù)恼薄⑶趦€,傳授與我;雖時代不同,但作派不差厘分。我仍然一年三季不穿襪子;一雙布底鞋,只要不脫幫兒掉底兒,上哪兒我都敢穿它去;兒女吃過的西瓜皮、骨頭,我接著茬兒啃;一盆洗腳水舍不得隨便倒,留下它來沖廁所;一張紙片兒,舍不得扔,一個鉛筆頭兒,舍不得甩;回農(nóng)村老家去,竹頭木屑,看成了寶……就因為我仍留戀于手工制作,我還測算出一整支鉛筆打草稿,能寫兩萬字;一瓶鋼筆水,可供八萬字的謄寫……別人一日三餐,已進入了講究營養(yǎng)的階段,而我還覺得喝粥最順氣;雪里蕻纓兒潑炸干辣椒,比吃鮑魚還有滋味!——因為,這是我的“本命食”。
但是,我要說,我活得心安。我的寫作有準則:不欺世,不欺心;不讓兒女擔罵名,不給后世添累造孽。一心只做良心文章。即便是勞有所得,將文章?lián)Q“外快”,也是物有所值;更何況還有“白水當酒賣,黃金當鐵賣”,兩種心性之分……
顧準先生那一句垂訓的話:以無生的覺悟,做有生的事業(yè);以悲觀的心情,過樂觀的生活。于我很受用。
……
我今天早早就來到了工作室,趕寫這一篇文章。伏案之際,忽覺窗外邊有些亮。隔窗一望,哎呀,下雪了。我特別高興!我喜歡看雪。街道上的行人,互相招呼著,似乎興致也很高。小朋友們在空場上,仰著小臉兒,手接雪花兒,嘻嘻地玩耍,一副天真純潔的模樣兒。他們那披紅著綠的冬裝,給今日銀白的世界,增添了鮮明的色彩……
這從天空、天堂上邊,灑下來的第一場瑞雪,溫暖了我的心。
多好的雪呀!我陶醉其中。
大地一片潔白。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