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個年齡在30多歲的男子,看上去跟任何建筑工人一樣,在街邊一家小酒館里喝著札幌啤酒。這種小酒館在日本很普遍,是工薪階層喝酒聚會的場所。其中一位顧客,牙掉了數顆,眼神凝重,好像武士電影里兇猛的隊員。他叫楠木日輝,34歲,他身子前傾,向福島地區惟一一名外國人發問。
“醫生,我聽說切爾諾貝利的工人們身體受到核輻射。我有沒有危險?”
“從受到輻射到罹患癌癥,需要大概30或40年。”這位美國人平靜而明確地說,“所以,如果切爾諾貝利的工人們現在患上癌癥,那也許不是因為輻射。”
“但我工作的地方,輻射真的很高。”30歲的石川雅也說,他戴著黑框眼鏡,度數很深。“我每天工作兩小時清理現場,身上就有1.67毫西弗特(millisievert)的輻射。”他從錢包里拿出一打白色小紙條,上面記錄著他在福島第一核電廠每日受到的輻射量。2011年3月,這座核電廠因遭遇地震和海嘯而損毀。自那以后,他每天會接到這樣一張紙條。“我知道癌癥會在30或40年以后才出現,但會不會得其他疾病?我能接受的最大輻射量是多少?輻射量在什么水平時,白細胞開始下降?”
“大約是1000毫西弗特。”羅伯特·蓋爾說。蓋爾醫生是一名血液學、腫瘤學,以及骨髓移植專家,他認為人們對福島地區核輻射的害怕過頭了,這種立場引發了爭議。
楠木再次向前探身,邊喝著第四瓶啤酒,邊對他這位新朋友說:“您在切爾諾貝利的時候,清理廢料的工人們穿防護服了嗎?我們應不應該穿?”
“這要看你怎么想了。”蓋爾醫生答道,今天他第一次來到溫泉度假地磐城,現在,福島第一核電廠周圍12英里半徑范圍被劃為“禁區”,磐城剛好在禁區之外。“開始時,我們在切爾諾貝利穿輻射防護服,但由于防護服太重了,穿上后我們工作得非常緩慢,結果反而接收了更多輻射。在沒有保護的情況下迅速開展工作,比在有保護的情況下慢慢工作更好。所以,后來我們任何防護服都沒有穿。”
石川表示,他來福島幫助清理遭受破壞的核電廠,部分原因是他還記得1995年,他的家鄉神戶遭遇特大地震,超過6000人遇難。“雖然工資不錯”,他說,“但我覺得,作為一名曾經的地震受害者,我更應該伸出援手。”
福島1.8萬名壯士
2011年3月11日,日本發生海嘯,最終導致福島第一核電廠六臺核反應堆中有三臺熔化,第四臺起火。自從事件發生后,工人們繼續在電廠進行清理,他們已成為全世界的焦點,但人們對他們知之甚少。
當第四臺反應堆起火時,“福島50名壯士”留下來與大火頑抗的事跡感動了全世界。但人們不知道的是,“壯士”的數量很快上升至1000人,到了2011年初秋,已有1.8萬人來到電廠工作,在被認為是自殺的環境中清理著廢料。這些工人默默無聞,從不露面。他們很少面對媒體,擔心被炒魷魚。我們只能看見他們穿著防護服、戴著面具、踩在廢墟上的照片,這片10萬人曾居住的地方現在空曠得可怖。今天,他們愿意透露一點他們的想法,因為消息傳出,世界最著名的輻射專家之一來到當地,愿意和他們分享他對核輻射的理解。當蓋爾醫生走在這個距東京以北115英里的小城街道上時,不斷有工人請求和他說話,因為他們無法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擔心。在一次長夜談話結束后,一名工人甚至給了蓋爾一個“熊抱”,在內斂的日本,這種表達感激的舉動非常稀有。
羅伯特·蓋爾出現在這里是意料之中的。25年前,切爾諾貝利核電廠爆炸,導致核污染向整個北半球擴散,蓋爾就在第一線和蘇聯專家一道應對這一史無前例的災難。1987年,兩個撿破爛的人在巴西戈亞尼亞偶然打開一臺被遺棄的治療癌癥的機器,導致危險的放射性同位素銫-137外泄。蓋爾很快出現在當地,為病人治療。1999年,日本東海村發生核事故,大量濃縮鈾混合著硝酸外泄,那是2011年3月之前日本發生的最糟糕的核事故,蓋爾又一次很快出現在事故中心。
當福島的反應堆開始熔化時,蓋爾在幾天之內就趕到日本,與他在東海村的同事們團聚。走訪受災地區后,他向媒體保證,喝幾杯受過碘輻射污染的水沒有危險。他還宣布,美國政府建議的50英里禁區夸大事實了。
自那以后,他不斷告誡,輻射并沒有那么可怕,輻射產生的恐慌和誤解反而更可怕。66歲的蓋爾醫生帶著燦爛的微笑,儀態有點害羞、緊張。一日早飯時,他坦言他昨晚沒睡多長時間,因為他必須要在晚上10點到早上3點半之間參加五個電話會議。他是那種敢于冒險、知識淵博的人,到處都可見他的身影。生物制藥公司Celgene位于美國新澤西州薩米特市,蓋爾是該公司血液學和腫瘤學臨床研究的執行主任,他還擔任倫敦帝國學院的訪問教授,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醫院出診,在以色列魏茲曼科學中心進行科學合作。他大部分時間繞著地球轉,以驚人的速度寫書、發表論文,就核輻射發表演講。
蓋爾決心與人們對核輻射的歇斯底里斗爭到底。“切爾諾貝利以后,有超過25萬例的墮胎發生”,行駛在磐城的路上時,他告訴我,“有些人遠在波蘭也去墮胎。”如果是因為懼怕輻射,這些墮胎都不應該發生,但太多的人偏聽偏信。“無知可以導致生命不必要的喪失。如果你在紐約中央火車站測量輻射量,會發現那里的輻射量要高于呆在一家核電廠所接受的,因為那里全是大理石和花崗巖。”蓋爾說,當他治療白血病人時,像任何醫生一樣,他會在一或兩個小時的時間里,給病人超過福島工人所受輻射5000倍的量。
可福島核反應堆熔化后,根據國際核安全輻射事件分級,福島災難級別由5級上升至7級,這是除切爾諾貝利以外,惟一一個被評為最高等級的事故。對住在該核電廠周圍超過20英里遠的居民,日本政府已經取消“撤離通知”,但同時,放射性的钚-238在距該廠30英里遠的土壤里被發現。據《紐約時報》報道,2011年10月中,多家公民團體在東京市內和周邊發現有超過20多處“熱點區域”的銫含量已達到有害程度。
責無旁貸
當各路專家仍在對未知的危險進行討論和猜測時,工人們繼續從日本各地涌入福島。他們投入數周,甚至數月,清理并檢查損毀的工廠。電廠周圍的地帶現在已是廢墟,除了起伏的山脈和冒煙的廠房。盡管如此,日本國家旅游組織的網站上仍贊美磐城“從過去的采煤區,轉變為一個永遠是夏天的天堂”。
一天晚上,在當地一家自動洗衣店里,來自長崎的建筑工人小山三雄和柴田安宏與蓋爾醫生聊了起來。這兩位工人都在核電廠一處非常危險的地方工作,小山被告知要服用一種藥,他問蓋爾這種藥有沒有副作用。小山每天接收2毫西弗特的輻射,這意味著他只能工作10或12天,就達到他能接受的25毫西弗特的量了,到達這個量以后,他未來5年不能在核電廠工作。柴田則說:“我覺得我胳膊上和皮膚上能感到輻射,所以我很擔心。我知道如何清洗、消除輻射。但如果輻射進入體內,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如果輻射進入體內”,蓋爾醫生說,“兩個月后,一半的輻射會消失,兩年后,輻射全部消失。當然,你還是要小心,但輻射不會永遠存在于我們體內。”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人帶蓋爾醫生走到磐城后面的山上,那里有座寺廟,在那里他不用擔心被別人聽到。他身上有3毫西弗特的輻射量,他很害怕。“每年在紐約,我都會接收同樣的輻射量。”蓋爾安慰這名工人說道。
幾乎所有這些工人都亟需一份工作,尤其是日本經濟經歷多年的蕭條后,剛剛開始有所起色,又遭遇海嘯的重創。據說,有些工人的工資一天大概80美元,還有的工人在極危險的地點工作,一個小時500美元。
日本人在抗震救災過程中體現出的勇敢和自我犧牲精神贏得世人尊敬,但這些品質在日本還有一層特殊的含義,職責和順從是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美德。幾乎所有日本神話說的都是某位英雄人物寧愿冒生命危險,也不讓他的君主或他的組織失望。我碰巧遇到一位69歲來自東京的藝術家納富信介,他來自一個高級武士之家。“許多人仍然遵守武士道”,他說,他指的是武士的法則,“感知越多,說話越少。你每天都應該為死亡做好準備。”
置身煉獄
一日,磐城夜幕降臨,中田善丸坐在暮色中的火車站外,他把粗壯帶疤的雙腿放進大門口旁的迷你溫泉池里,這是一個小方木池。上歲數的婦女們和謝頂的男人們來到這個魁梧、安靜的男子旁邊,他們都把褲腿挽至膝蓋。磐城一直以它具有治療性的溫泉著稱。
中田一邊看著電視里駭人聽聞的海嘯畫面回放,一邊告訴蓋爾,現在是團結一致、重返家園的時候,他曾在這里的一家煤炭加工廠工作多年。“一開始,我太太不想讓我來這里”,他說,“她來自廣島。我沒有告訴我父母,因為我知道他們肯定反對。但現在是拯救國家的時刻。”
37歲的中田有種都市人的范兒,這在他的大多數工友中是見不到的。他遞出的名片上用英文寫著他的頭銜,他是大阪一家建筑公司的經理。“有太多奇怪的測量方法了”,他抱怨道,“它們很難讓人明白,只有專家才搞得懂。”他一邊說著,豆大的汗珠出現在他的眉頭,溫泉的熱度從雙腳傳遍周身。“政府不應該修建更多類似這樣的核反應堆了”,他說道,“但不修又不現實。所以,如果政府想建更多的核電廠,就應確保這樣的事故不再發生。”
他摸出黑綠色包裝的萬寶路牌香煙,幾乎這里所有的工人都抽煙,坐在他旁邊的蓋爾醫生苦笑著說:“抽煙也是一種輻射。” 過了一會兒,蓋爾繼續說:“大部分人都撤離了現場,但你卻往重災區跑。你是想來幫忙,我也是。要么我們很勇敢,要么我們徹底瘋了。”
中田發出一聲深沉、贊同的笑聲,他低下頭,又吸了一口煙,說:“要么我們很聰明,要么我們真的很傻。”
[譯自美國《名利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