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亮在《我的羅陀斯——上海七十年代》的后記中隱約提到了我們之間近年來的思想分歧,或許,這就是知識者的命運,我們總是堅執于自己的立場和觀點,就此而言,我也可以坦率地說,吳亮近年來的某些文字我并不完全同意,有些甚至不以為然。就像吳亮也并不完全同意我的某些文字一樣,這些我們都曾當面坦言。但思想上的分歧并沒有完全侵蝕我們之間的友情,也正像吳亮在后記所言:“我們早習慣了各自觀點的‘不一樣’,這不僅是八十年代那一抹曾經出現的啟蒙曙光留給我們的一個美好記憶及自由遺產,也可能是我們身上的那股同氣相求的草莽性情所致”。但這還不是我欣賞這本《我的羅陀斯》的全部理由,我愿意走進吳亮的這部“私人傳記”,不僅因為它也同時喚醒了我的少年記憶——盡管我們的記憶有相同也有不同——更重要的是,如果我要繼續堅執于我的左翼立場,那么,我就必須嚴肅地面對吳亮的這一“私人傳記”(也包括我的私人記憶),因為正是在吳亮的這一記憶中,恰恰暴露出了所謂“革命史”的另一面,這一面的重新閱讀并不怎么令人愉快。然而,恰恰是這一不愉快的記憶和閱讀,才可能使我們更深刻地反思歷史,否則,就是左派幼稚病。正是帶著這樣一種重新閱讀和反思的期待,我走進吳亮的這本《我的羅陀斯》。
一、空間
吳亮從馬克思的著作中援引了“羅陀斯”這個詞來隱喻上海,當然,在某種意義上,這是吳亮的上海,或者說,是吳亮記憶中的上海。但是,僅僅從這一命名上,我們也可以看到馬克思對吳亮的影響,這是我們少年時代的普遍的閱讀記憶,這一記憶不僅散落在吳亮的敘述中,也將潛在地影響我們的一生,所以,我從來也不曾相信吳亮會成為極端的新自由主義者,并熱情地擁抱資本和市場。
但是,吳亮的上海同時也必將給予他同樣深刻的影響,空間生產記憶,也在生產人的感覺結構。
吳亮的“上海”位于上海西區,準確地說,坐落在淮海路和南京路之間,這一點,在《我的羅陀斯》中有著詳盡而出色的描寫。我們可以讀到,在那里,既居住著昔日的資產階級,銀行家、工廠主、買辦,也是知識分子的聚集之地,作家、教授、藝術家、古玩收藏者,同時也在生產著年輕人的藝術夢,當然,這里還居住著大量的小職員、小業主,以及普通的工人。在這里,既可以領略到殖民地的遺跡,也能感覺到上海本土性的文化品格。這樣一種混合的地理風景也曾出現在張愛玲和王安憶的小說之中。同樣,這一地理位置也影響了吳亮的性格,在吳亮身上,既可以感覺到一種“高雅”的藝術品位——他對通俗文化總是不屑一顧,三十年來,他無數次地嘲笑過我的武俠小說的閱讀嗜好——也可以領略到一種混合著藝術青年和工人階級性格的桀驁不馴。我曾經有二十年的時間,工作在吳亮的“上海”,并和吳亮在他的城市中游蕩。但是我也從來沒有真正走進他的“上海”。我出生并生活在上海西北的一個工人區(俗稱上海的“下只角”),那是另一個上海,我的上海,那里也曾生產一種文化,一種單純卻不乏堅定的對未來的信念,盡管這一信念在今天已大半凋零。
吳亮對空間的感覺、把握和敘述是極其出色的,隨著記憶的展開,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事件也逐一浮現在敘述之中。吳亮也寫他們和時代的親密關系,這一關系經典地出現在他對父親的回憶和描寫中,但是,吳亮更多地在敘述他們和時代的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甚至最后的決裂。在書的第十章,也就是“這里就是羅陀斯中”,吳亮描寫了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上海:“七十年代,急風暴雨式的政治運動甫一結束,男男女女就立即談起了戀愛,讀詩,吃雪糕,去國泰電影院看《海岸風雷》,挽手公園小路踱步,晚風送爽口哨版《山楂樹》、《喀秋莎》不絕于耳……”吳亮不無欣賞地總結說:這種“小市民秉性足以致命:只要見一絲縫隙,便百折不撓地迷戀物質生活,窮講究那些由此派生的情趣幻覺”。現在陸續整理出版的史料都證實了吳亮的這一回憶(比如金大陸的《非常與正常》)。吳亮揭示的七十年代的這一面是重要的,而他的概括也相當精辟:“不問政治,即反抗了政治。”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沒有七十年代的這一面,就不可能有八十年代的順利分娩。
吳亮描述的七十年代的“這一面”,揭示了七十年代泛政治化帶來的惡果,今天仍然值得我們深思和反省。在某種意義上,中國革命一直沒有妥帖地處理好它和市民階層的關系。而在城市化逐漸展開的今天,市民階層也將逐漸地擴大,因此,如何研究這一階層,也就成為一個重要的思想命題。
在某種意義上,這一階層一直堅持一個獨立自足的生活空間,并反對政治的介入——這一幻覺有可能來自一種遙遠的手藝人(或小生產者)的夢想。盡管我從來也不會認為在現實中可能存在著這種自足性的日常生活的空間,相反,我以為的是,日常生活恰恰是各種政治爭奪或博弈的場域。但是,也恰恰是這一幻覺,不僅支持了這一階層的存在,更重要的是,它有可能矯正任何一種激進的社會實踐,因此,我極為看重吳亮的這一表述,包括隱含在這一表述中的市民經驗。在這一經驗面前,政治的進入不是沒有條件的,它需要一種形式,甚至是藝術化的形式。而且,這一進入的政治必須能更好也更合理地喚起人們的生活熱情,也包括吳亮所謂的“情趣”。我在自己的研究中曾經簡略地涉及過這一課題,而在所謂的“前三十年”,當時的政治并沒有很好地處理這一類關系,當然,其中的原因也并不像吳亮描述的那樣簡單。
二、文化
吳亮出生在上海的一個職員家庭,用今天的話來說,也算是中產階層的子弟。而吳亮的家庭的特殊性在于,他的父親在一九五七年受到了打擊,這給吳亮的少年時代留下了難以抹去的陰影——就這點而言,我和吳亮的經歷有相似之處,所以我們一生不曾加入任何黨派,并對歧視性政治有著天然的憎惡。吳亮可能由此走向對個人自由的追求,而我則反復追尋社會平等的可能性,盡管我們都知道我們所追求的永不可能在現實中徹底實現。
吳亮家庭的特殊性還在于,這個家庭還給予他一種藝術的熏陶,吳亮寫他的祖父,寫他祖父的書柜,也寫他的舅舅,寫他舅舅對電影的癡迷……吳亮似乎對藝術有著一種天生的熱愛,他寫“那個身處逆境依然不忘享受生活的趙炳夫”,但是對“介克勒”的趙炳夫似乎并沒有多大興趣,相反,“一幅畫在瓷盤里的歐式風景油畫”卻深深地吸引了他(這段描寫非常出色)。吳亮也反復提到音樂——主要是當時流行的外國民歌、深夜的小調、吉他手,都簡略地勾勒出七十年代的另一面,這些異類的音樂秘密地流行在青年人之間,這些往事,在許多人的回憶中都也曾出現。
城市的記憶在藝術中慢慢呈現——當然,這是吳亮的城市。在吳亮的上海中,人事關系相互糾葛,可能就在某一個人身上,找到彼此的淵源,而且會牽扯出一連串的名字,那些名字有的我們熟悉,有的我們并不熟悉,但在每一個名字后面,都有一個故事,這些故事往往和藝術有關。因此,吳亮的生活空間實際上相當“文化”。
這個空間不僅由記憶構成,也處處留下物質性的存在痕跡。實際上,上海的文化資源相對集中在吳亮生活的那個區域,淮海路、國泰電影院、上海美術館等。這些,都被吳亮反復書寫。而在書寫中,多少流露出一種文化自信甚至文化的優越感。坦率地說,吳亮所描寫或所敘述的那些各色人等,一九四九年之后,失去了政治的優越感,有的還受到打壓,但是從未失去過文化(或藝術)的優越感,他們始終保持著一種文化自信,這種自信表現在他們的談吐和趣味之中。當然,這種自信也多少和他們相對優裕的經濟條件有關。
吳亮對這些人物的描寫使用了一個極為傳神的比喻:每個人都“各有分屬自己的后花園”。正是在這些“后花園”中,他們找到并維護著自己的知識傳承,同時也在這一傳承中保持著自己的文化自尊。因此,在七十年代,他們最痛苦的,是“畫無可畫”。對于藝術家,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我想,吳亮在七十年代游蕩在這些不同的“后花園”中,很自然培育了他的藝術趣味,因此,他不僅調侃通俗文化,也會毫不留情地批評當年所謂的“無產階級文化”。
在不同的思想和藝術之間,我的態度可能比吳亮更顯寬容,當然,有時候也會顯得略為中庸。我也喜歡吳亮所喜歡的那些藝術或文化種類,我還以為,真正的高級的藝術同時也是一種有難度的寫作。因此,我們必須尊重任何一種藝術的創作,但也僅此而已。因為,對于文化來說,它還需要重新的創造,因此,它也同時包含了對高級文化的挑戰甚至反叛。也因此,“無產階級文化”的失敗,恰恰可以提供一種重新創造文化的思考可能。在這一點上,我和吳亮的意見可能略有不同。
但是,吳亮對這些“后花園”的敘述以及對當年“無產階級文化”的批評,仍然可以提醒我們——無論他的表述是怎樣的柔情或者怎樣的粗暴——當年對這些“后花園”的粗暴清剿,實屬不智之舉。任何一種重新的創造,都必須吸納前人的經驗,包括所謂的“資產階級文化”,這樣才可能獲得一種文化研究所謂的“普遍贊同”。即使是頑固的守舊之士,也依然有存在的理由,因為正是他們的存在,才可能使某類知識獲得傳承,也同時為我們提供一種知識的考古可能。
三、藝術青年
七十年代,吳亮已經是一個工人,在當年,能夠留在上海而且成為一名國營工廠的工人,是一件相當不錯的事情,而當吳亮還未成為工人的時候,我已經到淮北的一個小鄉村插隊落戶了。吳亮的工人經歷一直持續到八十年代,他的出色的寫作活動使他離開工廠而被調到上海市作家協會。不過,在《我的羅陀斯》中,吳亮幾乎沒有提及他和他的工廠,這一點,耐人尋味。相反,在這本書中,我們看到的吳亮,是一個城市的游蕩者、一個思考者,或者,就是一個七十年代的藝術青年。
所謂的藝術青年,在廣義上,仍然屬于七十年代的知識青年這一特殊的群體。“文革”十年,由于取消了高考制度,實際上在城市和鄉村都積壓了大量的知識人才,這一特殊的群體,才真正幫助了八十年代的順利誕生。而在這一群體中,分化出不同的知識類型,并構成不同的文化群落。吳亮顯然和青年藝術圈來往得更加密切,而吳亮的天性也更適合于這一群體。
藝術或文藝青年,一直存在于中國的現代史中,而在七十年代,則得到另一種發展,比如秘密的讀書和交流活動。吳亮不止一處提到他在“文革”時期的讀書活動,這些活動也同時勾起我對往事的回憶——無論是在鄉間還是在城市。正是通過吳亮的讀書活動,我們可以大致領略他的知識譜系,一種混合著西方哲學和藝術的廣泛閱讀,當然,其中包括馬克思和黑格爾。而馬克思和黑格爾以及其他的西方現代藝術家的理論,一直持續地混合著影響到他八十年代早期的寫作,比如《藝術家和友人的對話》。
吳亮實際上很少討論馬克思對他的影響,更多的是一種對各種知識和閱讀的呈現,而在這種呈現中,則是一個城市青年各種不安的躁動。
吳亮或許在天性上,就是一個反規范者,他不喜歡集體,甚至反感,或許這就是他為什么如此強調自由的原因之一。自由往往表現在個人對集體的退出或剝離的過程之中,而這一對集體的退出或剝離的過程,同時,也是對那個時代的話語體系的拒絕。因此,吳亮在七十年代也許是孤獨的。而在吳亮孤獨的敘述中,我們可以感覺到,除了讀書的寂寞,還摻雜著青春期的躁動、欲望以及對政治的疏離。
吳亮介紹了他的許多的朋友,這些朋友也是孤獨的,他們一起讀書,一起討論,一起言論時政以及抒發對未來的感想。而這些敘述,也同時勾起我對往事的回憶,在那個時代,這樣的群落星星點點散布全國。吳亮的這些朋友后來有的成為著名人物,也有的寂寂無名,吳亮都給予了平等的敘述態度,這是吳亮身上最可貴的品質。而在吳亮的敘述中,我們感受到他們的討論,顯然,西方的現代藝術和理論是他們討論較多的內容之一。現在,我開始明了吳亮為何在八十年代初期就能寫出《藝術家和友人的對話》,應該說,吳亮在上海是最早介紹西方現代藝術理論的批評家,而他的知識源頭顯然在七十年代。分析中國當代的現代主義運動,顯然是一個引人入勝的題目,而許多人都會把這一運動的起源定格在七十年代,比如早期的“白洋淀”詩派,這一詩派后來融入了《今天》的洪流之中。但是,在上海,也同樣存在著這些現代主義的小小群落,在此之前,比如在陳建華兄的《紅墳草》以及其他的文章中,我已經大致了解到這一類的群體存在,實際上,陳建華兄等人的活動還要提前到六十年代的中期。比較北京和上海的這些群體也許是一個有趣的題目,相較北京而言,上海的這些群落和市民階層的關系要更密切些,或者說他們更注重日常生活的堅守,并強調對個體或自我的頑強保護。但是,共同的特點仍然在于,在這些閱讀和討論中,自我意識開始被強化,并竭力從集體的美學原則中突圍而出,當然,我必須指出,同時,也培育出他們的精英意識,這一點,從吳亮后來強調“小眾”,強調“圈子批評”,都可以大略看出。也因此影響到吳亮的修辭風格,簡單地說,即是以獨白和抒情為主,而有意無意地切斷了和他者的對話可能。
現在,我多少有點明白吳亮為何省略了他的工廠生活,對于一個藝術青年來說,工廠的工業化特征,比如嚴格的紀律和協作精神,也許恰恰構成了一種對個人自由的壓抑。也正是在這本書中,吳亮對現代化的“勞動”給予了最為苛刻的批評——“擺脫人身依附,不為雇傭勞動所奴役”,這樣的句式,顯然來自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或者《資本論》。吳亮的這一“擺脫”在八十年代成為現實,并且認為“無論誰將這樣的勞動神圣化,都會讓我覺得虛偽并對其產生厭惡與憎恨”。無論吳亮的批評怎樣尖刻甚至武斷,我都能從中感受到他的合理性,的確,對現代化的勞動尤其是日益異化的勞動形式給予過度的贊美,只能來自知識分子的浪漫主義的想象,就這點而言,吳亮是正確的。但是,現在我們重新討論“勞動”,顯然不完全來自這種浪漫主義,而是勞動同時包含了由此構成的抽象的社會關系,這種關系同時也是一種異化的關系,因此,如何將勞動和勞動者從這種異化的關系中解放出來即是一種重要的思想和社會實踐,這也是《共產黨宣言》的根本內涵之一;而對勞動的肯定,實則也是對勞動者價值的肯定,也只有這一肯定才可能使勞動者階層獲得一種尊嚴,畢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擺脫勞動(體力勞動),勞動者階層仍然構成我們這個社會的大多數。
吳亮對于自由的追求,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實際推動了他在八十年代的寫作,在今天,也實際成為社會的主流知識或話語形態。也許,在這樣一種新的歷史語境下,同樣重要的,可能是如何重新發現被這一主流知識所遮蔽的另一面。
四、幾句多余的話
我實際上并不怎么信任這類回憶錄的歷史真實性,任何一種回憶都是事后對歷史的追憶和敘述,這一敘述也同時受到敘述者此時此地的限制,因此,這一追憶和敘述都具有一定的選擇性。在這一意義上,我并不相信吳亮的記憶呈現了他的完整的七十年代,只能說,他在此時此地的限制中選擇了他所要敘述的七十年代。最近,我讀到了吳亮在七十年代給他的友人的幾封信,這些信呈現出吳亮的另外一面,雖然幼稚,但有著一種澎湃的熱情和對社會的關切。
但不管怎么說,吳亮仍然坦承地表達了他的真實的這一面,對我來說,這一面仍然有著極為重要的認識價值,既對吳亮個人——吳亮注定會成為文學批評史的人物,也是對由吳亮敘述中所呈現的上海七十年代的另一面。
吳亮似乎一直在追求一種在現實中永不可能實現的個人自由,并拒絕任何的個人權利的讓度,這一追求也同時使他始終處于一種退出的過程之中,并相應產生出有關自我的各種幻覺,這一幻覺在八十年代獲得一種表述的可能。同時,這一表述,也使他不斷地回到自我,并繼續加強他對自我的堅持,這從他在八十年代早期給友人的信中強調要加強對“人性和欲望”的研究中可以看出。他的文化傳承既培養了他的藝術品位,也加固著他的精英意識,有時候也會顯得過于自滿以及對他人的輕視。
我和吳亮的思想分歧可能就在于,如果說,吳亮一直在追求一種永不可能實現的個人自由,并堅持著八十年代的有關自我的各種敘述,我則始終渴望著一種永不可能實現的社會平等,并努力走出八十年代所形成的精神幻覺。這兩種永不可能實現的追求也許只存在于文學之中,在這一意義上,我和吳亮也只能屬于“文學中人”,或者干脆說,就是那種活在幻覺中的人。
(《我的羅陀斯——上海七十年代》,吳亮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二○一一年八月版,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