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同志:
收到你七月贈書(《中國天機》)時,我正在編一個集子、趕寫一點文字,又有倫敦奧運會分心,直到八月中旬,我才開始閱讀,而這一讀,就入腦、入神了,邊讀邊想,讀完還想呢!
也只有你——一位有良知的作家,深邃的思想者,被政治打入另冊,又被政治起用當部長,一生追隨黨所領導的事業,為新中國富強和中華民族復興“有真正主人翁責任感與理解擔當”的人,才能寫出這部對共和國歷史有真情實感、獨具特色的回顧,對黨和國家未來發展情理相融、更富建設性的立論建言,也就是你所道出的“在近耄耋之年”,“痛痛快快地寫出自己的政治見聞、政治發見與政治見解”(《中國天機》,1頁,下引此書只標注頁碼)。真是天日昭昭,人史共鑒!我不認為你說的都對,但我相信你在自序中說的不指望與指望的將同時存在,有同意你的見解的,更有思考、參考、長考你提出的話題的。我認為,這部《中國天機》是值得黨的領導干部認真一讀的資政治國的好書。如果要編今日資政治國閱讀書目的話,我建議將《中國天機》列入其中。
老王,你的確很政治,很大局,很主流,很維護黨的歷史貢獻和執政地位。昨天革命的偉大勝利,今日社會進步之輝煌,全靠黨,全在黨。對黨的業績,你熱情謳歌,講黨的錯誤,你痛心疾首,你甚至說“不是共產黨,不會造成那么大的失誤”,“不是中國共產黨也抗不住那樣大的困難壓力與風險,那樣乘風破浪向前進”(128頁)。對毛澤東的錯誤,你與有的人不同,主要剖析他所犯錯誤的國際與國內、歷史與文化的根源,而對他作為偉大思想家、戰略家則是凡能肯定的就肯定甚至是歌頌的。比如你全文引出毛澤東一九六四年那篇名文“人類的歷史,就是一個不斷地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發展的歷史……”(175頁)后,又用迄今我從未見過的極熱情極高調的言辭頌揚之。但這絕不是出于維護狹隘的黨派私利,而是對歷史與現實深謀遠慮的思考與把握。讀者是能夠理解老王所言“中國天機”之主旨的,中國從昨天走過來取得勝利,中國從今天走下去取得新的勝利,全在黨的思想理論路線是否正確,全在黨與人民群眾能否保持密切聯系,全在黨在歷史轉折關頭能否與時俱進。這樣,你對歷史的回顧,你對現實的思考,你對今后的進言,哪怕使用很尖銳、很文學的語言,都是“在維護總體體制的情況下提出問題”,都是為了“珍惜保衛發展中國的社會主義”(《王蒙:什么是中國天機》——答《瞭望東方周刊》記者〔二零一二年二十七期〕,見《新華月報》二零一二年九月號上半月)。
老王,你的寫作很歷史,也很現實,是把歷史回顧與現實思考結合起來、融會貫通起來,并且由現實通向未來。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現實的任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對未來的謀劃總是以歷史經驗的總結和現實問題的解決為前提。我讀《中國天機》不是注意你泄露了多少機密,爆出了多少內幕,而是關注你是否把握了歷史發展的脈絡、反映了現實社會的主題及其對未來走向的意義。
我注意到,針對建國后接連搞政治運動、用大兵團作戰指揮經濟建設,你說:“勝利的最大危險是迷信原先取得勝利的方法,以為用同樣的方法能夠取得后續的勝利?!保?9頁)對建國后歷次政治運動,特別是對“文化大革命”,你做了宏觀敘述后指出:“問題在于,至今沒有誰深刻地分析過這個絕非無意義的大課題。”你問誰來從政治上學理上進一步總結“文化大革命”?你說中國共產黨、中國學者“應該干這個活”,并且認為“這是中國人的歷史與國際責任”,“也是中國對人類歷史的貢獻”(166頁)。你確實從政治上、學理上做了分析,共十二條(193—196頁)。還有十二條以外的一些議論,包括對華國鋒宣布“‘四人幫’的覆滅,標志著‘文革’的勝利結束”所做的分析(190頁),也包括按照物極必反的規律,“文化大革命”在客觀上導致了改革開放新時期的開端。我認為,你是作為執政黨的一員、中國的一位學者,在履行自己的一份責任。
你按照中央的要求,關注著當前與今后的新問題、新挑戰、新憂患、新危險,特別是腐敗、動亂與外來的煽惑。這既是對現實也是對未來的一種擔當。你強調了歷史發展的辯證法:“第一,歷史不能斷層,那太危險。第二,歷史必須前進,拒絕前進就是選擇垮臺?!蹦阏f:“新問題不斷出現,老傳統卻漸漸有所消失?!薄艾F在青年人已經很難理解‘土改’、‘文革’與毛主席?!保?76頁)你想到“十五年或二十年后,到二零二六至二零三一年,在新中國成立八十周年即二零二九年前后,全新全新的一代人,一代與中國屈辱和革命的歷史相當隔膜的人會成為國家的柱石”。你提出,面對西方強大的物質力量的挑戰和強勢思想文化思潮無孔不入的滲透,在二三十年后作為我們國家柱石的新一代“有可能用不同的思路思考中國”(279頁)。這是關乎黨和國家前途命運的大問題。你的《中國天機》是以提出和解決這個大問題為主題和主線的。
讓我順便再舉出幾點吧!
你對“以人為本與階級觀點”的關注與分析,是從現實出發又考慮了長遠。你說:“對于當今的階級或階層或社會集團或社會群體的情況,完全可以做從容、理性、科學與心平氣和的探討。”你分析了我們黨黨員構成的重大變化和從革命黨到執政黨的歷史性轉變,認為“從代表某個特定的階級到從這個階級根本利益出發同時代表全體中國人民與整個中華民族的根本利益的先進分子的黨”,這是發展的必然,更是全新的更嚴峻的考驗。你指出,在“執政的條件下,自覺與不自覺地會傾向精英主義”,但“絕對不允許出現工農大眾受到漠視,權益得不到保障,官員與私企哪怕是國企老板聯手咔嚓工農的現象”(292—295頁)。
關于政治體制改革這個熱門敏感話題,你明確指出,“有人希望通過政治體制改革削弱共產黨的執政地位”,而又堅定地表示,“一定要把政治體制改革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能讓政治體制改革變成異己的旗幟”,而且“要有一套說法、做法、路線圖、預案”(300—302頁)。
除我在前面提到的,你在全書各個章節都有立論建言(專題的或旁及的)。我閱讀時注意到:關于中國愛國主義的核心是文化;關于和諧社會是中國的一個重大機遇;關于民族問題說到底是一個階級問題到各個民族誰也離不開誰;關于指導思想的統一性、非多元性是以承認被指導思想的多元性為前提的;關于輿論陣地既要有導向又不能沒有空間;關于增強主流意識形態的吸引力與凝聚力;關于掌握文藝、新聞、出版等意識形態管理的主動權和答疑解惑的話語權;關于軟實力,不是為了增強國力而創造了文化,是創造了文化而增強了國力;關于改造黨風文風,領導干部講話不用稿子,不講空、套、假、大話;關于黨的高級干部怎樣能真正了解下情,要當作治腐防變的大事來抓;關于執政黨領導干部在實踐中面對的理想、權力與實績的“三人舞”(第257頁有精彩論述),三者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相互碰撞,要注意總結經驗,樹立典型,淘汰不稱職者,清除違法亂紀者;關于北京天安門廣場的定位及走向,解決好了,意義重大;關于編好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史,以作為對干部進行正面教育的重要內容。
我排列了你在這些方面的立論建言之后就想,你是為你提出的那些有長遠意義的問題在未雨綢繆,建議黨以改革的精神做好黨的自身建設,特別是做好接班人的教育和廣大干部的培養、選拔、監督工作(黨內外,這方面意見最多,也最重要),從指導思想到制度設計都能適應新形勢新情況,使幾十年后一代又一代的國家柱石,對他們先輩革命和建設歷史不斷層,又能與時俱進,迎接新的挑戰,戰而勝之,以保持黨和國家的長治久安、興旺發達。這當然是靠全黨全社會才能做好的事,而你只是提出了一些立論與建言,做了你該做的事。但是,我必須說,你為筑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大廈而進言獻計的精神,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我雖然比你早來人世五年,對建國前和建國后六七十年的勝利、曲折與輝煌歷程也算是個親歷者,但限于水平(學識的、理論的、表達能力的),又胸無大志,就遠遠沒有像你那樣盡到自己的一份責任。所以,我要向你學習。我給你寫這封長信,談我讀《中國天機》的體會,就是向你學習的一次嘗試!
祝你長久保持高齡健康,更盼再讀你的新作!
宋木文 二零一二年八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