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余”的暴力

最近幾年，美國大學體育丑聞不斷，頻頻登上報刊頭版。可當人們義憤于又一名大學生運動員私下收受不當錢財時，卻忽略了真正的丑聞：一美國大學體育機制本身。在這一機制下，無數大學生運動員為學校和企業賺取數十億美元的收益，自己卻分毫難獲。大學到底該不該給學生運動員支付薪水？NCAA(美國大學體育總會)的宗旨是教育、體育，還是牟利?

2001年，在華盛頓的一次閉門聽證會上，索尼·瓦卡羅對一群人說：“我并不遮遮掩掩，我想投資你們的運動員，最佳方式就是收買你們的學校或教練。”聽聞其言，瓦卡羅的聽眾——一些知名大學的校長——面色都十分難看。索尼·瓦卡羅是個運動鞋商人，和耐克，阿迪達斯以及銳步等體育品牌都有合作。不少在場的人都掩飾不住對這個“賣鞋的家伙”的輕蔑，美國賓州州立大學校長布萊斯·喬丹質問道：“大學為什么要為你的生意做廣告？”瓦卡羅眼睛眨也不眨，回答道：“大學當然不該如此，先生。不過你們已經出賣了你們的靈魂，你們還要繼續出賣下去。您可以正直而高尚地問這個問題，但在座的沒有一位會拒絕我的錢。既然你們會接受，我也只好投資了。”布萊斯·喬丹校長至今還對當時的情形記憶猶新，“當時一片死寂，我永遠也忘不了。”

瓦卡羅2001年所說的話，今日依然不虛。商業集團急于出資以便從大學生運動員的輝煌中牟取利益，各所大學也忙不迭地接受他們的投資。2010年，盡管經濟低迷，“東南聯盟”(NACC下300多所大學根據地域各自組成不同的聯盟，東南聯盟是其中之一)的收益還是突破了10億美元大關。門票、商品、特許權，電視轉播權構成了收入的主要來源。于是，教育工作者牢牢地被體育部門控制，為了配合橄欖球賽事，大學不得不在下午3點就結束一切日程，只為容納洶涌而至的球賽觀眾。

美國是全世界惟一在高等學府內舉辦大型體育賽事的國家。大學體育事業的悠久傳統早已銘刻在美國文化之中：每年有超過50萬的青年男女在校際體育運動會上打比賽；每年秋天，數百萬觀眾迫不及待地涌入大學體育館欣賞比賽，數千萬人打開電視收看賽事直播；每年春天舉行的別名“瘋狂3月”的全美大學生籃球錦標賽也已經成為舉國矚目的體育盛事，擁有8000萬電視觀眾。人們在辦公室里興高采烈地討論最新賽況，ESPN(娛樂與體育節目電視網)專門開辟了大學體育頻道，福克斯廣播公司和其他有線電視臺都紛紛增設相關頻道，專門報道大學里的體育賽事。

丑聞纏身的大學體育

有如此多的人愿意付錢買票或訂制電視節目，美國大學體育運動已經發展成為收益相當可觀的大型商業。據報道，得克薩斯、佛羅里達，佐治亞，密歇根和賓州的一些大學橄欖球隊每年的收益在4000萬一8000萬美元之間。牽扯到如此多的利益，大學體育運動當然成了滋生腐敗的溫床。

批評者譴責大學背離了教書育人的宗旨，社會各界人士都哀嘆大學運動員曾經代表的純真和青春一去不返，痛批他們現在沾染的職業習氣和貪婪。也有人一針見血地指出，腐敗的根源在于NCAA，其賴以存在的兩條金科玉律——“業余體育”和“大學運動”——不過是瞞天過海的障眼法，用來冠冕堂皇地剝削年輕運動員的才能和聲望，獲得巨額利潤。美國大學體育悲劇的核心不是某些學生運動員偷偷收受錢財，而是絕大部分學生運動員都沒有獲得應得的利益!

北卡羅來納大學一位名為唐·柯蒂斯的理事告訴筆者，一些貧窮的學生運動員甚至連回家的機票都買不起。柯蒂斯是一個敢于仗義執言的異類，不懼打破禁忌，他認為：“我們應該支付這些學生報酬。”教育人士都對這一提議諱莫如深，視其為“原罪”一般邪惡。他們認為，“業余體育”是大學體育的精髓，支付學生運動員薪水將徹底摧毀大學體育的誠實性和吸引力，金錢會玷污學生運動員隊友之間的神圣關系。一開始，筆者也認為支付大學生運動員薪水的建議十分不妥，但在全美范圍內實地調查大學生運動以及象牙塔內的種種交易之后，我知道不應讓情感模糊我們的觀察和判斷——美國大學體育運動已經完全被商業化，關系到每年數十億美元的巨大利益。

雖然稱大學生運動員為“奴隸”有些牽強，然而在看到商業集團、大學機構從這些學生運動員身上榨取脂膏時，人們還是不禁想起種植園里的奴隸。NCAA對大學體育運動實行貌似善意的家長制統治，卻將那些年輕運動員天真的夢想打得粉碎。

從很多方面來說，今日的NCAA都是一個典型的商業卡特爾集團。是時候進行大規模變革了。不管身處高位的掌權者愿不愿意，上至國會，法庭，運動員聯盟，下至不滿的學生以及憤怒的公眾，都在討伐NCAA的種種劣跡。“大學生運動員”的由來

1905年，西奧多，羅斯福總統將哈佛。普林斯頓和耶魯這3所名校的領導召集到白宮，倡導他們發布了一道公告，聲明大學體育事業要想繼續生存，必須進行改革。全美68所大學紛紛響應，共同創建了NCAA。1948年，NCAA頒布了一道規定，禁止大學生運動員通過任何方式獲取利益，他們的所得僅限于以透明方式按照實際需要頒發的獎學金。任何違反這一規定的學校將被取消NCAA成員資格，不得參與競技體育。

大學體育本來是為了保護業余體育的純凈，換句話說即學業先于競技，但“大學生運動員”的稱謂并不是緣于客觀公正的信念，而是來自一個處心積慮的陰謀，最初是為了抵制傷病橄欖球運動員申請賠償的訴求。

“大學生運動員”這個稱謂在上世紀5。年代開始登上歷史舞臺，不久便被用在NCAA所有的規則和闡釋之中。當時，一位名叫雷·丹尼森的學生橄欖球運動員因頭部受傷而不幸殞命，他的家人以勞動補償金的名義申請傷亡福利。一系列爭論就此展開，他是因工死亡還是由于參加課余活動遭遇不幸?他是否如學校里的教師一樣屬于大學員工編制7而關于這些問題的回答則勢必影響深遠，因為每年都有數以百計的大學生運動員因體育事故身受重傷。最終，科羅拉多高等法院裁定丹尼森不享受大學福利待遇，因為學校“并不從事橄欖球事業”。

“大學生運動員”這一頭銜指涉模糊，仿佛故意而為。他們既不是一般的大學生(這樣會輕描淡寫他們的運動員職責)，也不是大學里的運動員(這樣會暗示他們是職業運動員)。運動技藝精湛意味著他們可以在學業上差強人意而不受指責，大學生的身份則意味著他們除了免除學費剩下的什么也得不到。通過使用“大學生運動員”這一術語來自我辯護，大學紛紛在大批法律糾紛中勝出。得州基督教大學橄欖球隊跑衛肯特·沃爾德理普在>中撞中受傷，導致全身癱瘓，并為此花費了巨額醫療費用。全家不得不節衣縮食，靠慈善度日。坐在輪椅上的沃爾德理普決定訴諸法律向學校討要賠償。他的律師和校方圍繞雇傭關系展開了一系列的辯論。最終，法庭裁定他不是大學員工，沃爾德理普敗訴。他對筆者說：“校方說我是學生，而不是運動員，真是荒謬之極。”

掩耳盜鈴的NCAA

約瑟夫-阿格紐曾是休斯頓萊斯大，學的學生運動員，但在大三時，他被校橄欖球隊除名，獎學金也隨之被取消。這意味著為了完成學業，他需繳納3 5萬美元的學費。在“全國大學生運動員協會”關于籃球運動員獎學金一項的數據清單上，筆者發現有22％的獎學金沒有續簽，這意味著這些大學生運動員都經歷了和阿格紐一樣的遭遇。

2010年，阿格紐提起了訴訟。在訴訟中，阿格紐并沒有要求全免學費，僅是希望聯邦法院能夠取消NCAA的一項規定，這項規定禁止大學提供超過一年期限的體育獎學金，超過一年期限后由學校單方決定是否再續獎學金，這意味著教練可以決定每個大學生運動員獎學金的再續或取消。在招收阿格紐的教練離職后，新教練取消了他的獎學金資格。將獎學金給了自己招收的另一名運動員。

阿格紐的訴訟旨在反對NCAA的壟斷行為，使大學生運動員能夠順利完成學業。既然獎學金又不是NCAA給的，NACC有何理由對其規定。NCAA則回應道，體育獎學金屬于“優異獎”。理應每年重新評估，這有利于NCAA通過體育運動促進教育事業的宗旨。阿格紐的律師說，很多被取消獎學金資格的大學生運動員都只能選擇輟學。

NCAA的宗旨真的是教育事業嗎？上世紀80年代，佐治亞大學英語老師簡·凱姆普曾公開譴責大學因為自己不肯調整學生運動員的分數而將自己開除。檔案顯示大學行政人員確實篡改了她給運動員的分數，為9位橄欖球運動員加分，以避免他們沒有資格參加1982年的“糖杯”橄欖球賽。在凱姆普向法院提出訴訟之后，輿論一邊倒地稱她為“搗亂分子”。在法庭辯論中，佐治亞大學的官員將凱姆普描述為對體育運動一無所知的人。并以屈尊就駕的態度解釋道：“或許我們不能使一個運動員成為真正的大學生，但是我們可以教他讀寫，以便他在完成體育事業后將來能在郵局工作，而不是以撿垃圾為生，這就夠了。”

根據一份稅單，一位律師發現2006年NCAA僅承包私家飛機一項就花費了將近100萬美元。這位律師問道：“一個非營利組織哪兒來這么多錢租賃私人飛機?”NCAA和全美1400所高校之間有著緊密的經濟關系，而環環相扣的利益分攤使得NCAA成為一個高度統一的利益團體。本文開頭提到的運動鞋商人索尼·瓦卡羅承認自己從年輕人身上榨取利益，但他認為NACC更是如此，整個組織就是一場騙局。不無諷刺的是，瓦卡羅2007年從商界退休后，開始了為大學生運動員爭取權益的神圣征戰。他認為這些年輕人讓自己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現在是時候回饋他們了。

瓦卡羅幫助前洛杉磯大學籃球明星艾德-奧班農對NCAA發起訴訟，指控NCAA在其離開大學后還用他的形象牟利。律師喬恩·金告訴筆者，瓦卡羅讓他大開眼界，使他第一次知道大學體育運動中藏匿的巨額金錢交易。瓦卡羅為奧班農專門找了一家資金雄厚的律師事務所，以應對NCAA的反擊。

2010年，第三屆“大學體育競賽委員會”開始呼吁大學體育運動財政收支的透明公開化。本著“真理不怕見光”的原理，大學體育事業的電視合同，會議預算，運動鞋交易、教練薪金等等，均需公之于眾。但這項建議從來就沒有被實施，沒有人會向這些學生透露他們給學校創造的價值。

在種種事實面前，NCAA已無法支撐其關于所謂業余體育的說法，于是不得不求助于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人們對大學生體育運動深厚的感情。位高權重的教育家們仍堅持認為支付學生薪水會使我們失去很多珍貴的東西。體育獎學金，減免學費比支付工資要高尚，有意義得多。這又讓筆者想起奴隸主的邏輯，他們自認為天堂的救贖將最終補償奴隸們所遭遇的塵世苦難。美國大學體育運動崛起的時候，恰好正值殖民勢力在全世界興風作浪，明明是為了一己私利，卻冠冕堂皇地聲稱是為了全人類的福祉。與此類論斷如出一轍，NCAA也不知廉恥地將支付大學生運動員薪水稱作“令人發指的剝削”，可這所謂的“剝削”本來就是大學生運動員辛苦所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