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整條甬道被浸染成了暖暖的顏色。晚風輕輕地吹,鼻尖依稀聞到熟悉的蒜汁香味。我遠遠地便看見他回來了,肩上騎著他現在的小女兒,手里提著熟食袋,嘴里哼著輕快的童謠。
我突然感覺鼻子一酸,心里不自覺地難過起來。見他走近,卻又微微地小聲喊,“爸。”
聽到喊聲,他有些詫異地看過來,知道是我,憨憨地說,“是小蒿啊。”隨即放下肩上的小女孩,招呼著她喊我姐姐。女孩明顯怕我,遮遮掩掩又躲到他身后。他尷尬地解釋說,“別介意啊,小孩子怕生。”
我抿嘴一笑,眼神投到他身上,說,“爸,我過來是想和你說一聲,我和我媽就要搬去外地了。”
“啊?”他停下和小女兒玩耍的動作,抬頭看我,“怎么這么突然,那豈不是以后都見不到你了。”
然后,在滿眼的夕陽中,我悄悄地紅了眼圈,眼角開始有了冰涼的觸感。我說,“爸,我好想你。”
六年前,他還未和我媽離婚的時候,我也曾經和他這樣幸福過。每天清晨一起去公園散步,他會偷偷摘一朵花插在我的馬尾上。他會騎著那輛銹跡斑駁的自行車接送我上下學,跟認識的人說我是他最乖最聽話的女兒。他也會毫無顧忌地將我騎在他的肩膀上,搖著我的小腿到街口買我愛吃的豆腐干,再三囑咐老板要均勻地灑上金黃的蒜汁。
可是那些身影都已模糊了,它們就像被打濕了的水彩畫,色彩開始混淆,輪廓開始模糊,到最后只剩下黑糊糊的一團,無法辨認它最初的模樣。
他和我媽離婚的那個黃昏,夕陽很安靜地照在長街上。
我放學回家,他寵溺地接過我的書包,然后像往常一樣將我放到他的肩膀上,帶我到街口買豆腐干。在回家的路上他問我,“小蒿,假若有一天爸爸不在你身邊了,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快樂嗎?”
那時的我還只是小孩子,在他的肩膀上咯咯地笑起來,“就算你不在我身邊了,我也會很快樂的。”
殊不知那樣的話就好比誓言,在以后的歲月里就算真的不快樂也要假裝很快樂。盡管想念,也無法盡數向他表達。
那天他只提了簡單的行李就出了家門。我問他,“爸爸你去哪呀?”
他蹲下身來輕輕地抱我,在我耳邊帶著不算明顯的哭腔說,“小蒿,你要好好過。”然后他就走了,腳步匆忙急促,如同逃離一般。
在媽媽說“他早已經有了另外一個家”之后我才恍然醒悟過來,追著他大聲地哭喊,哀求他回家。他卻在前面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回頭沖我大聲喊,“蒿兒,你回家,跟著你媽過,回家!”最終,我眼睜睜看著他離開,卻無法開口向他說,“爸爸,請為了我,留下來。”
當年那段歇斯底里的哭泣與拼盡全力的奔跑后來常常令我十分心疼我自己。我在那段奔跑中,丟了一只拖鞋,丟了一個父親,丟了一個家,也丟了一段天堂的時光。
后來他便不在我身邊了,他擁有了另外一個家,許多年前與我玩耍的游戲也用在了另一個小孩身上。他將與我相互依賴的那段時光輕易地撇在記憶的一角,脫身之后就再無掛念。
我在他離開后的第二年便背著我媽找到了他后來的住址,每天放學后都會到那里等他下班回家,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看他停放好單車,然后拿過車籃里的青菜走進樓道。許多日子過去,我看著他有了新的小孩,看著他一如以前將小孩騎在他的肩膀上,也看著那個小孩漸漸地學會了叫他爸爸。
他再不是我一個人的爸爸了,已經有另一個小孩與我分享了他。或者說,獨享了他。
我一個人默默地守望了許多時光,我以為有一日他會重新歸來,殊不知時光將他越帶越遠,就算是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也走不回來了。
搬去外地是我的決定。我明白了面對那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要學會寬容。我對我媽說,“那段守望的時光,就當是從別人生命里借來的歲月,他可以撇開,我們也可以。”然后,我媽便不再言語,起身背著我悄悄地掉眼淚。
夜色終于重重地壓下來,我已經看不清他的臉。黑暗中他低低地開口,聲音帶著與多年前他離開我那日一樣的哭腔,說,“小蒿,你要好好過。”然后他牽著他的小孩從我身邊走過。
我低頭久久地不說話,在他走得已經很遠的時候轉過身大聲地喊他,“爸!”這突然令我想起那年他離開我的那一天,而這一次我沒有選擇追上去,他也選擇了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看我,眼睛如同光亮的螢火蟲,我知道他也哭了。
我笑著大聲說,“爸爸,從今以后我要過我自己的生活了,你要快樂,我也會很快樂的。”
[編輯:張春艷]
xiaomoyucc@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