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名片】
柳袁照,中學語文高級教師、江蘇省語文特級教師, 2002年起任江蘇省蘇州第十中學校長,江蘇省政協委員,江蘇省作協會員,教育部華東師范大學中學校長培訓中心兼職教授。他推行以“本真、唯美、超然”為特征的“詩性教育”,傾力打造語文“審美課堂”,主張讓學生“我手寫我心”,努力構建“激活、共鳴、浸潤”的作文教學模式。他堅持文道結合,親自撰寫并帶領老師開發了二十余本語文校本教材和讀物,讓鄉土文化、校園精神回歸語文課堂,使“學校語文”“生活語文”“社會語文”和“歷史語文”融為一體。論文《構建語文“審美課堂”》《詩性教育與語文教學》《讓學生詩性地寫作》《讓地域文化回歸語文課堂》等分別發表于《人民教育》《中學語文教學參考》《江蘇教育研究》等雜志。《人民教育》和《中國教育報》曾分別以《“最中國”的學校》和《柳袁照,詩性教育的先行者》為題,對他的辦學特色和卓越的辦學實績進行了整版報道。
柳袁照是出名的蘇州才子,以能詩善文稱著,當年常常被借到省教委寫一些大塊的文章,所以我認識他比較早。他的詩歌“天機自動,天籟自鳴”,有造化自然的中和之美,他那敘事寫人的散文尤為質樸簡潔而感人至深,在朋友圈子里很受稱道。柳袁照談作文教學,主張“詩性寫作”。這是他的由衷之言,更是本色行當。
作文是語文綜合能力的表現。心中所思,借語言文字以表達。口中所言即是話語,下筆所述即為作文,二者之區別在于是否見諸文字。但作文水平之高下,與所識漢字的多少,實在并無太多的聯系,老舍這樣的文學大師,全部著作也只涉及2500個漢字。按理口既能言,又識得一定量的漢字,便一定下筆能文。但害怕寫文章的人很多,能寫好文章的更少。你看兒童學說話,并沒有多少人刻意地去教,但幾乎所有的孩子都無師自通,能自如地說話。學生作文是在兒童會說話的基礎上,由受過專業訓練的語文教師來教的,教了十多年,學生還是不善作文,甚至普遍害怕寫作文。兒童學說話與學生學作文的最大區別在于前者是自然而活潑的,后者是刻意而死板的。作文的規矩太多,要求太高,學生總是伴隨挫敗的感覺,況且想說的不能說,不想說也得說,得完全按教師的規定說,久而久之,便逐漸失去了自主說話的興趣和能力。許多學生日常說話滔滔不絕,一旦正襟危坐,臨場作文便無言以對。
作文教學如何才能正本清源,返璞歸真?柳袁照認為“教育要像一股清泉,活潑潑地流動”。以“泉”喻“文”,這是詩家本色。“泉”須有水的流動,“文”須言之有物。水從何來?有“源”方有泉水的流動,“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言何以生?有“情”才有語言的表達,“情動于衷而形于言”。情感正是作文的源泉,是謂情本體。水的品質在明凈,文的品質在真切。章學誠認為詩文的標準是“清真”。他說:“清則氣不雜也,真則理無支也。”柳袁照說“泉水要清澈明凈”,作文“要情真意切”。文章終究是寫給別人看的,總要“如泉水般清澈明凈,才能讓人喜歡,讓人流連”。他認為作文要“順其自然”,有如泉水的自然流淌,“隨物以賦形,行乎其當行,止乎其當止”。柳袁照以詩的語言描述作文之道——“泉水從山崖泉眼里流出,本身就是一種優美或壯觀的狀態,遇到草木激起水花,遇到巖石激起浪花,一路奔流,遇到懸崖,就縱身一跳,成為一道瀑布,飛瀉而下,躍入深潭,又靜靜地流淌。”文筆是這樣的優美,說理是這樣的透徹。
詩歌以想象和聯想為特征,以水喻文能喚起聯翩的遐想。無論“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壯觀,還是“黃河西來決昆侖”的雄渾,或“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的奇瑰,甚至決江河而下百川的威武,其源頭也無非是山澗的溪流。那叮咚的泉水,一路流動,一路唱著歡快的歌。作文也是如此。柳袁照認為,內容與情感是第一位的,而方法技巧是其次的。“作文首先需要的是要有東西可寫,又有東西可以表達,而這些東西是從心底里奔涌出來的,不做作,不虛偽,甚至也不雕琢,清清純純,清清爽爽,一派自然”,說得多好。魯迅先生稱贊劉半農的文章便是以“小溪”作喻,說他雖淺,但“不渾濁”,“清澈見底”。古人云“詩家者流,以汪洋淡泊為高”,為文如清澈的小溪,不故作高深,不混沌駁雜,這便是詩性的寫作。
古人說“道法自然”,作文也要法其“自然”。自然出于本色,兒童本有赤子之心,然而我們的作文教學卻偏要引導學生作無病呻吟的雕琢之文。教師的作文指導倘一派莫測高深的玄妙,學生的作文便“為賦新詞強說愁”。口是心非,為文而造情,如何寫得出感人的文字?記得若干年前,江蘇教育出版社編審姚衛偉托著一本沉甸甸的作文指導書對我說:“這是專家的專著,你看光文章開頭便有三百法之多,如此繁瑣,學生怎么會不害怕作文呢?”看來作文的指導必須以簡馭繁,有如詩歌的寫作,要以凝練的語言叩擊學生的心靈,激起感情的共鳴,才能收到舉一反三、一唱三嘆的藝術效果。柳袁照以自己的散文《夏老師》為例,現身說法講述作文之道,他扣住“情”發問,簡潔而明快:文中何處最動人?這是一種什么感情?由哪些場景、細節寫出?由此表現出夏老師是怎樣一個人?綱舉目張,不枝不蔓——“文章的思路、脈絡、情節、場面、結構都在其中”。文既因情之激發而萌生,也隨情之演變而展開,情感跌宕起伏則文脈曲折回旋,場面之精彩、細節之精微、結構之精巧,均在其間。曹丕《典論·論文》說“文以氣為主”,氣勢即是文章感情的顯示。
老師如何教學生作文?柳袁照顯然主張將學生的情思導向于審美的發現,注重內心的體驗,而后是自然地表達。他不贊成棄自然而就功利,反對用文章作法之類的僵硬冰冷的框架來規范生機活潑的情思。作文教學的藝術絕不是請君入甕的計謀,不是設法將學生導入教師預設的圈套,更不能把學生的生活和感受裝到一個預先打造的容器里。面對同樣的生活現象,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反應。朱光潛曾以大樹為例,植物學家看到樹的光合作用,木材商估算這棵大樹有多少體積,藝術家則從樹的偉岸挺立看到人格的獨立不遷。同樣面對一汪泉水,柳袁照關照和追求的是“天光云影共徘徊”的審美境界,另有人關心的是此泉水怎樣才能灌進瓶,裝進箱,賣到錢。面對學生的作文,柳袁照遵循葉圣陶先生的主張——“我手寫我心”,關心的是情感的訴求、自然的表達,而不是物化的規矩。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教師要善于發現美,作文教學要引導學生發現生活中的美,并形諸語言的表達,這便是詩性的寫作。
寫作確有些方法,但又沒有定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章學誠說:“語言之有起止,啼笑之有收縱,自然之理,豈有一定式哉?”魯迅先生也說,作文沒有秘訣,倘有一定傳給兒子,但父子文學家鮮見。沒有千古不移、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作文方法之類,更不可能按文章作法之類的引導就能寫出美妙的文章。柳袁照主張教師要寫“下水文”,這樣指導學生作文方能感同身受,切中肯綮。他認為寫作教學之所以有各種怪狀,“與老師缺乏寫作體驗有很大的關系。語文老師自己不寫作文,日積月累,寫作的那切身的酸甜苦辣早已遠離了,給學生的指導總是隔了一層”。誠哉斯言,以其昏昏,如何使人昭昭。柳袁照尖銳地問:“一個數學老師不會做數學題,能讓他教數學嗎?一個音樂老師不會唱歌,能讓他教音樂嗎?為何一個語文老師不會寫作文而讓他教作文呢?”他以自己所寫的散文為例,引導學生剖析、評價和鑒賞,讓學生關注語言文字如何伴隨情感,文章如何隨感情的變化而逐步展開等。事情的來龍去脈,人物的音容笑貌,細節的清晰感人,學生均歷歷在目,文章的作法也能即興體悟。作文是由情思生成語言,鑒賞是于語言中見情思,教師現身說法,披情以入文,學生對寫作技巧自然心領神會。
柳袁照認為作文之道,材料是第一位的,布局是第二位的。猶如蘇州的園林,先有樹木花草,亭臺樓閣,池塘假山,而后才是安排的匠心:草木扶疏,山水相映,疏密有致,曲徑通幽。如此良辰美景,才能使人賞心悅目,流連忘返。柳袁照告訴我們,作文要“養成注意觀察,注重積累的習慣,要敏于發現,善于感知。然后,因勢賦形,善于表達,這是作文之道”。要言不煩,言正而旨遠。柳袁照的文章是詩意寫作的典范:寫人則寥寥幾筆,神情畢肖;敘事寫景則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臨其境;他的論說文也沒有劍拔弩張、咄咄逼人的氣勢,而是引譬設喻,娓娓道來。柳袁照為文有輕靈跳脫的韻致,吞吐曲折的旋律,構成一種荒荒油云、廖廖長風的開闊境界,這或許便是詩的意境。柳袁照是性情中人,有儒雅的書卷氣,文如其人,文字干凈明麗,似乎對著陽光可以照透,這大體是沈從文、汪曾祺的風格。有此文學修養,作文教學自然左右逢源,詩意盎然。
柳袁照主政蘇州十中。蘇州十中為歷史名校,葉圣陶、蘇雪林等曾在此執教,費孝通、楊絳等在此求學。他們后來均為文壇大師、學術泰斗,又都仁者高壽,文章風格也是沖淡自然、清新俊逸的路子。柳袁照有此道德文章,出任蘇州十中校長,正是薪火相傳,得其所宜。今天的蘇州十中,正是柳袁照寫就的一首詩,玲瓏剔透,古色古香,被海內外譽為“最中國的學校”。
魯迅先生說:“美術家固然須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須有進步的思想與高尚的人格。他的制作,表面上是一張畫或一個雕像,其實是他思想與人格的表現。”魯迅先生此說或可作為柳袁照的寫照,無論是主政學校或指導作文,均是生命的“詩性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