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談及路內和他的寫作,總繞不開青春這個關鍵詞。
三四年前,長篇小說《少年巴比倫》和《追隨她的旅程》從這個三十有五的男人手中誕生,成功俘獲了一大批處于前青春期、青春期和青春延長期的老中青讀者。這兩本書共同擁有一個男主角:路小路,分別講了他十五六歲念技校和十八九歲進工廠后的故事。兩本書有一以貫之的青春情緒—茫然而焦灼,孤獨和渴望,以及書寫了這兩段截然的生活中,他所迷戀的同一種風味的不同女性。這個故事現在還沒有講完,路內說,他為它們設定了一個系列,叫“追隨三部曲”,要等到第三部寫完,少年路小路的命運才算得上完整。
但小說家路內長期以來面臨著一個困擾。這個叫路小路的男主角,從名字到經歷,和路內本人都有所重疊。于是在很多不明真相的讀者和自作高明的評論家眼里,路內寫的都是自傳,最起碼也是自傳體小說。
“路內寫作的問題在于,一個作家一直在寫自己,他會不會很快枯槁?”此類憂心忡忡的評論路內讀過很多。有些時候,他樂觀地把這理解成一種夸贊:作者苦心構思出來的人物和場景,鋪陳的歲月及心路,皆是這樣栩栩如生,不但令讀者相信其真實發生過,還讓他們認為它一定是發生在作者本人身上—惟其如此,才能解釋他所寫出的那番自然與生動。
但另一些時候,路內仍然忍不住有話要說。自傳只是往事的累積,而小說,除了情緒的沉淀,它還必須有預謀、也有反思。他自言并不是路小路,他所生活的蘇州遠比他筆下的戴城安寧明凈,他的工人歲月也并非像路小路那樣沉淪而憤怒,相反,“上世紀90年代初的那幾年可謂工人階級最后的黃金歲月”。在路內的十八九歲,他曾是個安穩的電工,一個閑散的倉庫管理員。他在那段日子讀了幾乎所有的先鋒文學,比如馬原、殘雪、林白、孫甘露,塞林格則是更早。他是自覺的,“一直是用文學的眼光來打量世界”,就像戴上了一副溫柔的濾鏡,部分地過濾了少年身外的殘酷世界。
而在路內的筆下,路小路成長的戴城并非一個縮小版的蘇州—這里沒有園林,沒有雕梁畫棟,這是一座遍地是小混混和大流氓的縣城。在《少年巴比倫》的前傳《追隨她的旅程》中,路內別出心裁地用“戴城青少年兇器考”來將整本書分成上下兩部,這篇地方志中涉及到的武器有二三十種,從入門普及型的木棍紅磚,到專業級別的手扣子,打架斗毆在少年們中有如吃飯一樣尋常而重要。少年路小路游手好閑,不務正業,有點善良,總是在沖動和悔恨之間徘徊,會為自己偶爾涌上的詩意和憂傷而羞慚,為自己的無能和無望感到憤怒。他像大部分的少年一樣缺乏人生經歷,命運對于他們還太過輕飄。每一個路小路都試圖通過某種方式來抓住自己,而路內為他們選擇的是:追隨。
在路內讀過的小說中,《西游記》令他尤為珍愛。“它講的是四個有缺陷的人,結伴去追隨完美。當他們找到之后,世界因此而改變。”路內說,《西游記》的奧妙在于,它從未試圖改變這四個人的人生觀,他們就這樣帶著缺陷成了圣徒,和《天路歷程》不同,和《神曲》不同。他在十八歲那年讀完這本書,翻到最后一頁不免一怔:就這樣——就成為圣徒啦?簡直不知道該是高興還是憂傷。
“路內小說的好處,在于他在書寫青春的同時,無意間觸碰到了上世紀90年代社會轉型期工廠里的矛盾、世情和人心,沒有觀念先行、刻意而為,故顯得松弛又自然。這是路內的價值所在?!蓖醢矐浾f。而評論家葛紅兵則指出,路內的文字有兩種力量:一是貼近真實的力量,一是智慧的力量。前者使路內的小說具有內在的豐饒,充滿了世界本身所包含的親切和親和;后者則使他的小說好讀、耐讀?!八軙r刻讓你發出會心的微笑,那種透觀生活之后發出的笑謔,以及反諷的美?!?/p>
南都周刊×路內
南都周刊:談談新書《云中人》吧。初讀之下它是一部矛盾重重的文本,它令讀者搖擺于小說預設的巨大陰影—謀殺,和瑣碎庸常的日常敘事之間。這本小說你想講的是個怎樣的故事?
路內:是的,我是故意這樣寫的。一開始我想講一個謀殺的故事。這本小說里有很多起謀殺,如果你有興趣上網搜索一下舊新聞,會發現它們都是確有其事的。它不斷發生,但大家完全不知道如何阻止。我繼續想這件事時發現,一方面,人們活在抽象的恐懼中,但另一方面,無聊但被瑣碎填滿的日常生活本身有效地抹殺了這種恐懼,甚至不住地談論敲頭案的女生也活得興高采烈。我就是想寫這樣一個故事。我想讓這個故事有一種枝繁葉茂的感覺,但在枝椏要長下去的地方我打住了—夏小凡遇到的每個人都可以繼續發展成一個小說,不過這些是留給以后的素材了。
南都周刊:《云中人》和你之前的“追隨”系列很不一樣—你說“追隨”會是一個三部曲,為什么你沒有先把第三部寫出來?
路內:其實《云中人》會屬于另一個三部曲,這三本小說的名字我都想好了,第二本會叫《霧行者》,第三本是《救世軍》。我很迷戀這種“三部曲”的完整性。
“追隨三部曲”沒有寫完,是刻意為之。前兩本我寫得很快。這個故事我放在心里反復咀嚼了已經有十年了?!渡倌臧捅葌悺?0萬字我只寫了三個月,第二本《追隨她的旅程》寫了六個月,都太快了。它像一個果子,在我這里已經成熟了,我是可以這樣順流而下去寫第三部的,要寫什么我也非常清楚。和前兩部比,它不是一個那么沉重的題材。它會好看,但這不夠。我想,那么應該放一放,這次不是放熟,是放陌生,把之前的那種套路都忘掉。
南都周刊:關于你一直有個說法,說你一直在寫自己的故事。
路內:我否認這種說法?!渡倌臧捅葌悺酚?0萬字,涉及到十幾個人物,里面有我看到和聽到的人和故事,但更多是虛構。如果一定要說哪一部分是寫實的,其實是關于上世紀90年代的時代背景、尤其是工廠背景的部分,我是下過寫實的工夫的。我是技校出來的,當工人理所當然,我們有同學考上了大學,回頭還是被分配到農藥廠工作。很多年后我們見面,說起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異口同聲的是“倒三班”。這個恐懼是非常普遍的,對于我這種70年代初生人,曾經的工人,是一種集體記憶。
上世紀90年代初期是中國的低谷。一方面社會轉型特別快,整個社會就像是在瘋轉,一不小心你就被這個大螺旋摔出來了。相比成年人,那時候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肯定更加缺乏還手之力,所以有可能跌得最痛、最慘。我是1991年進工廠的,趕上了工人階級最后的黃金時代。到1995年左右就是大面積下崗了。那種對前途的茫然—關鍵是無望感,你是難以想象的。
如果說我有野心,我是想為那一段時期作傳。如果是一個人的故事可能只是青春殘酷物語,但后來我和很多和我一樣大的人聊天,發現那其實是一種共性,當時中國的東部地區有多少這樣的年輕人啊—這樣小說寫出來就有力量感了?!渡倌臧捅葌悺肺乙婚_始起的名字干脆就叫《工廠回憶錄》,我的編輯跟我說,太糟糕了,沒有人會買。后來才改了這個名字。當時還想了個宣傳語,叫“縣城版《挪威的森林》”(笑),這樣的話《追隨她的旅程》就是技校版《挪威的森林》了。
南都周刊:何為“巴比倫”,是說少年時代的倒塌嗎?
路內:也不是痛苦,或者蛻皮。這個時代是個虐待狂。通常人是超時代的,美國的作家活一輩子經歷的變化沒有我們十年多。我們碰上了一個急速發展的時代,至今仍然是,社會成長比人快,這個殘酷不僅在于很多人被拋棄了,還在于這個時代是在一邊前進,一邊把后面的遺跡清掃得干干凈凈。
南都周刊:所以你是想給被清掃干凈的場景……
路內:樹碑。
南都周刊:剛才你說到《挪威的森林》,確實有人從你的小說里聞到了村上春樹的味道。
路內:會么?其實我覺得很不同?!杜餐纳帧肥且粋€人完成自我救贖的故事。而我的“追隨”系列都是……追隨。追隨甚至不是尋找。前者是有意識的,而追隨是被卷入的、迫不得已卻又心甘情愿的。這個詞對我特別有吸引力,我一直說,最好的愛情,是有情有義,舍命陪君子,最后又能相忘于江湖。這就是追隨。
對于小說中的少年,追隨是一個他們去接近神的過程。在非常平淡乃至虛無的生活中,你如何接近神?我相信人是有這個需要的。路小路追隨的對象看似是女性,其實他依然是通過自己的認知,對自身的舍棄去接近神。當然仍然非常遙遠,但他是在努力靠近了。
《追隨她的旅程》、《少年巴比倫》、《云中人》,路內的小說作品多以青春為主題。
路內,本名商俊偉,1973年生,蘇州人,作家。曾做過工人、營業員、推銷員、倉庫管理員、電臺播音員、廣告公司創意總監等職業。現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