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5日,一條消息出現在中國大陸的網絡上:由孫瑜執導、趙丹主演的電影《武訓傳》在沉寂了近六十多年后,開始發行正版DVD。今天的絕大部分青年人不會認為發行一個DVD是個啥事情,但這一消息引起眾多影迷和文化學者、歷史學家的關注和熱議。《武訓傳》事件是一段中國人不堪回首,但又必須記憶,認真思索的歷史。
《武訓傳》是“新中國首部禁片”,它引發了1949后第一場全國范圍的文化批判。
這次發行DVD之前,在大陸想看到《武訓傳》是很困難的一件事。跟朋友聊天時,我會不無得意地說,不好意思,我看過三次,膠片。第一次看是在1967年前后的“文革”時期。那一陣放映了兩部供批判的電影,除了《武訓傳》還有《清宮秘史》,那時我還是孩童,家住在南京師范學院的對面,放映《武訓傳》這些批判電影,對小孩限制得更嚴格,我們得翻墻,翻的是南師的灰渣磚砌墻。我跳進墻里溜到禮堂外,還把一個窗戶上的鐵欄桿拉彎了才鉆進去,然后悄悄地溜到銀幕后面,坐在地上,仰著脖子看。我的研究生課程是在中國電影資料館上的,看了許多當時被禁的電影,其中就有《武訓傳》。第三次有機會觀看《武訓傳》是2005年,那年6月北京電影學院和中國電影表演藝術學會聯合舉辦“紀念中國電影百年趙丹表演藝術研討會”,研討會前一天放映了趙丹主演的電影《李時珍》、《我們夫婦之間》和《武訓傳》。
有的青年學生看過《武訓傳》之后,跟我說,《武訓傳》很左嘛,怎么還受到批判?是的,這部電影1949年之前拍攝了一半,1949年后導演孫瑜又加進許多“揭露統治階級和反映農民革命的內容”,片頭和片尾都加上了黃宗英扮演的新中國教師說的主旋律臺詞。
那為什么當時還要嚴厲批判《武訓傳》呢?我的猜想是,盡管影片在鏡語和敘事上已大大加強了農民武裝暴力反抗的分量,但大概在毛澤東看來還是不夠立場鮮明。《武訓傳》中有一句臺詞可能也觸怒了毛澤東:武訓對橫刀躍馬馳騁奔馳的周大說“光殺人,能行嗎?”
江青曾經繪聲繪色描述毛澤東觀看《武訓傳》的情況。在看片過程中,毛澤東一言未發,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電影結束,毛澤東沒有起身,下令:“再放一遍”。電影再次放完,毛澤東沉思片刻,對江青,也對在場的人說:“這個電影是改良主義的,要批判。”接著又叫工作人員給他接通周恩來的電話……
對電影《武訓傳》第一批發難的文章發表在1951年第4期的《文匯報》上。當時是胡喬木受毛澤東之命“組織一些對電影《武訓傳》持批評意見的文章,代表不同群眾的觀點”。1951年5月20日,《人民日報》又發表了《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這篇文章使用的是以后流行多年的大批判文風,句子很長,沒有文本分析,只是高屋建瓴地鋪陳結論,飛流直下三千尺,問號、驚嘆號連連。作者正是毛澤東。
后來,奉毛澤東之命,江青帶人到山東去對武訓的歷史進行調查。我讀研究生時的導師之一鐘惦棐給我們上課時,講過他跟李進(江青)一起參加武訓歷史調查小組到山東去的遭遇。那次調查他們是先有結論,下去的任務就是從縣志、碑文和訪談中篩選能夠證明《人民日報》社論的材料填上去。鐘老師曾經提醒江青也要搜集一些觀點不同的材料,弄得江青很不高興。
1985年9月6日,《人民日報》引用胡喬木先生的講話,對當年批判《武訓傳》有所否定。“解放初期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是非常片面的、極端的和粗暴的……這個批判不但不能認為是完全正確,甚至也不能認為基本正確。但目前也沒有充分的理由說明這個批判完全錯誤。”今天,《武訓傳》的DVD可以公開發行了,可是當年批判它的暴力語言和迷戀暴力的思維,還像雨后蘑菇一樣茂盛成長。我們在某些“左翼”網站的言語文字和線下活動中,就不時看到“殺漢奸”之類的豪情宣言。
看《武訓傳》,回憶那場大批判運動,使我們更加有所警醒:那種暴力迷戀的思維秩序、倫理觀念如果依然興盛,那多令人心悸。
郝建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著有《硬作狂歡》、《類型電影教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