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本山水冊頁牽扯出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一些在今天看來非常可笑的事情,在當年卻讓程十發吃足了苦頭。
在開筆寫這篇文章之前,我要感謝兩個人:一位是程十發先生的兒子,畫家程助先生,當他知道我準備為《程十發十二開山水精品冊》寫一篇文章的時候,給我寄來了新近出版的《程十發畫錄》,使我獲益良多。另一位是汪大文,也是一位畫家,并且是程十發先生的高足。汪大文對于這本冊頁有一層特殊的關系,正是因為她的傳遞,使這本冊頁有了輾轉的故事。那天汪大文還特意為我找出程十發先生寫給她的信,并且花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向我講述她隨程先生學畫期間,十發先生的許多出默言論和有趣故事,令我大飽耳福。
程十發早年就讀上海美專,學的是花鳥和山水,在此之前,他的美術萌芽于老家松江那條古老的小街,因為那條街上有許多作坊,比如“土法印彩色的土布作坊、染坊,還有刻神像的店,還有水印木刻糊紙牌的店鋪,還有用腳踏的車床一些木器玩具、用具等原始的手工藝品店。”(《程十發自述》,引自《程十發談畫錄》P12),是這條小街豐富的民間藝術滋養了他,以至他的繪畫自始至終保持了一種令人親切的民間意味。新中國建立后,一方面是響應政府的號召,一方面是出于生活的需要,他開始畫連環畫,并且從連環畫進入國畫人物畫的創作,直至發現并且表現云南少數民族題材,顯示出這是一位非常有智慧的畫家。而其不斷思考和提煉的筆墨——特別是對線條的強調,使他的繪畫包括山水、花鳥、人物在內,無論線條長短粗細,也無論聚鋒還是散毫,鋪陳之間,都使他的作品呈現一種充滿靈氣的筆趣。繪畫需要才華,靈氣讓才華發光。
《程十發十二開山水精品冊》作于“大癡道人逝世六百三十周年”。這一年,大癡道人即創作《富春山居圖》的元代大畫家黃公望,黃公望1354年逝世,可知冊頁作于1984年。這一年春天,在家人的陪同下程十發去了陜西,時間大約半個月。陜西有著豐富的歷史遺存,一路走來,游目馳騁,程十發十分開心和難忘。回到上海后,他憑著記憶一一描繪,所以冊頁中除了少數幾幅是南京長江題材之外,其余則是他此次陜西之行的紀游之作。而正當他聚精會神創作這本冊頁的時候,收到了遠在美國紐約的女弟子汪大文的來信,汪大文在信中告訴程先生,紐約有一位醫生非常喜歡他的畫,希望求購一本山水冊頁。程十發很高興,就給汪大文寫回信,并且告訴汪大文,他手頭正在畫兩本冊頁,一本是人物山水花卉,畫在舊的日本冊頁上,另一本是山水,四尺六開,畫在舊紙上,兩本冊頁都畫了一半。他特別強調這本山水冊頁是重點作品,預計下月中可以完成。
被程先生稱為重點作品的這本冊頁就是本文敘述的《程十發十二開山水精品冊》,信中所說的“紐約收藏家”即美籍華人畫家、收藏家楊思勝醫生,寫信的日期是1984年7月11日。
但是一個月過去了,程十發沒有完成。又過了一個月,程十發還是沒有完成??直到12月下旬,汪大文收到了程十發寫于12月12日的來信,隔了幾天又收到了上海畫院寄來的十二幀設色山水畫心。打開一看,讓汪大文兩眼放光,十二幀山水構圖各異,筆法多家,繪燕子磯是水云日出,讀甌香館秋山圖記則為染色米點,鋪陳山樹??程十發料到汪大文會愛不釋手,所以他在信中特別提醒“雖然這本冊頁你看了一定不肯放棄”,但這是答應給楊思勝先生的??就這樣,楊思勝如愿以償,了卻畫緣。
在現代畫家中,程十發是屈指可數的幾位擅長鑒賞古代書畫的畫家之一,也因為這個專長,他對繪畫媒材特別是紙張有自己獨特的喜好。1977年,他在北京見到一種皮紙,這種皮紙曾經是清宮的記賬用紙,程十發試筆后發現這種皮紙不會滲墨紙背,水痕、水口墨韻自然,非常合手。當年黃公望畫山水就是喜歡用半生半熟的紙,程十發與此契合,頗為傾心,就請榮寶齋的王大山到故宮幫他去買。上世紀80年代,程十發繪制的部分特別得意的小幅作品,用的就是這種皮紙,其中包括這本冊頁。這件事鮮為人知。
而關于這本冊頁還有一件事(其實是一段歷史)更鮮為人知。這件事沒有表現在十二幀山水里,而是在程十發寫給汪大文的信中一筆帶到的,但是它典型地反映了程十發當時復雜的心情。事情得回溯到20年前——1964年,當時舉國上下正在開展“四清”即所謂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全國美協曾有一個調查組于5月中旬前往上海調查,調查對象和調查內容是上海畫院及美協上海分會的畫家們的歷史情況和現實表現,約有數十人之多,吳湖帆、朱屹瞻、唐云、豐子愷、陸儼少等都在被調查之列。參加調查的則有當時的全國美協負責人蔡若虹、華君武、力群、鐘靈、何溶等五人。調查結束后,由全國美協和上海分會共同起草一個報告上報中宣部。筆者沒有見到這個報告,或許我們今天已經不復可見這個報告,但是當時參與調查的人都做了記錄,而華君武的記錄被完整地保存下來并且筆者有幸見到了這個記錄,由此知道了調查的過程以及調查的內容。程十發當時是上海畫院的畫師,其時他在美術界已經出名,自然在被調查之列。他被調查的內容涉及出身、工作經歷、入黨經過、“反右”及“大躍進”時的表現等,其中最突出的問題,一個是入黨后進步慢,覺悟低,只愿畫畫(可以賺稿酬),不愿做行政工作;另一個是買賣古畫。買賣古畫被調查的很具體:“58年開始買賣古畫,博物館要買,他首先去買。從58年到現在賣出100多件,還存60件??300元買進虛谷,裝裱后賣360元,王石谷(的畫)買進160元,賣出300元??。”但這只是被調查,并沒有帶來太大麻煩。
過了兩年,史無前例的“文革”爆發了,他的舊賬和“劣跡”又一次被重提,這一次炮火更猛,程十發被“揪”了出來,狠狠地批斗。“文革”初期,“造反派”們“文斗”的方式之一是寫大字報,油印傳單、批判資料到處散發和張貼。上海的造反派組織編印的批判資料中有一本叫《砸爛黑畫院》,16開本,一期一期接著編,其第五集是“毒畫毒文毒詩毒章批判專輯”,程十發就是其中被重點批判的畫家。在一篇題為《砸爛反革命修正主義鬼畫家程十發》的文章中,開頭這樣寫道:“反革命黑畫家程十發,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是一度混進黨里的階級異己分子,是進行書畫投機倒把盜竊國家文物的黑老虎??他混進了黨內,并竊取了‘上海中國畫院業務室副主任’、‘上海美協分會理事’、‘上海市文聯委員’、‘上海市文物鑒定收購委員’等重要職務??”這些在今天看來非常可笑的事情,在當年卻讓程十發吃足了苦頭。所以當汪大文為楊思勝向他求購這本冊頁的時候,程十發想到了通過什么途徑來做這件事,一個從舊社會過來,經歷多次運動驚嚇的老畫家此時此刻是心有顧慮的。但是這時是1984年,“文革”結束已經八年,改革開放也五六年了,許多事情已經和正在發生深刻的變化,所以程十發在信中對汪大文說:“關于手續(指出售這本冊頁)現在不必經過其它地方,可以由畫院(指程十發所在的工作單位上海中國畫院)辦理,這算是體制改革中的表現??”這就是1984年12月下旬汪大文收到程十發來信不久,為什么收到的這套冊頁不是寄自程十發本人而是寄自上海畫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