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畫說黃苗子
1月1日,黃苗子老人瞇縫著眼睛笑著說:“我今天100歲了。”
1月8日,黃苗子翩然而去。逝前欣慰有語:“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
他的兒子們在公開信里說,按照父親公開發表的《遺囑》,身后不留骨灰、不設靈堂、不舉辦任何追悼活動,只希望生者“記住他的幽默、達觀、謙和就夠了”。在這份“遺囑”中,黃苗子吩咐兒子們把骨灰拿到插過隊的農村,拌到豬食里喂豬。
如他廣為人知的漫畫作品一樣,黃苗子的一生充滿了漫畫般的幽默、達觀、瀟灑。但細細端詳,又不難發現這一份詼諧背后的深刻與廣博。
黃苗子的美術生涯開始于上海的漫畫界,那是黃金般的上世紀30年代的前幾年,黃苗子有幸接觸到當時頂尖的漫畫家,這為他80年藝術生涯打下了堅實的基石。
丁聰之父丁悚,是當時上海漫畫界的核心人物,丁家的文藝沙龍“每逢周末假日,就堆滿了一屋子人,京劇、話劇和電影演員、歌星、報館的作家、畫家都喜歡到丁家去。”黃苗子說:“我初次拜訪這個文藝沙龍,并不是作為丁悚的客人而是作為丁聰的小伙伴進去的,我那時二十二三歲,記不得是在《時代漫畫》雜志的編輯部還是在我們的前輩張光宇先生家里,第一次和丁聰見面的,他比我小三歲,可是比我顯得老成持重。由于當時大家都在漫畫刊物上投稿,許多年輕人便很自然地廝混在一起。”黃苗子還講道:“我第一次到丁家的印象至今還很深,那天大約是個星期六晚,一大堆當時的電影話劇明星分布在樓下客廳和二樓丁家伯伯(即丁悚)的屋子里,三三五五,各得其樂。她們有的叫丁悚和丁師母做‘寄爹’、‘寄娘’。由于出乎意外地一下子見到那么多的名流,我當時有點面紅心跳,匆匆地見過丁家伯伯,就趕緊躲到三樓丁聰的小屋里去了。”
從羞澀的藝術青年,到德高望重的藝術家,黃苗子的一生好辛苦,難怪今年1月1日,黃苗子笑著說:“我今天100歲了!”他還說:“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幾天后黃老乘風而去。此時回顧老人的藝術人生,筆者覺得還是從他的早期漫畫說起比較好,因為這方面的材料很少,黃老自己亦絕少談及。兩年前,我忽然在1936年《論語》雜志的《鬼故事專號》中見有編輯的話“上圖為古插圖本,由黃苗子先生惠借刊印者”。就是這么一條小材料,也是令人驚喜的。30年代漫畫家的原作,極少有留存至今的,所以我們只能在那些古舊期刊雜志上面去尋找漫畫的原刊處,我當年誤打誤撞地選擇老刊物為收藏專題,今天多派上了用場。
30年代的黃苗子雖非一線大漫畫家,但是也該屬于“后生可畏”的一檔了,至少在活躍程度上不輸給丁聰多少。像一幅《漫畫家的自畫像》,那么多有名的漫畫家魯少飛、張樂平、胡考、葉淺予都謙虛地只露一個臉在呢,最上邊卻是我們的黃苗子少爺式懶懶地躺著曬太陽。
能不能使自己的漫畫站上刊物的封面,也是一道標尺,許多大牌漫畫家畫了一輩子,竟然沒有一幅作品站過封面,說起來也是很沒面子的事情。譬如華君武,四九之前的漫畫雜志上就是沒用過他的畫做封面。黃苗子年紀輕輕就上過最著名的漫刊《時代漫畫》的封面,還是個重要的“復刊號”,“時漫”一度被當局“查禁”,黃畫的這幅《開禁圖》榮登封面,表明黃苗子不但藝術水平高超,而且不畏權貴的斗爭精神也是高昂的。漫畫除了“博人一笑”的功能之外,最不該缺失的就是戰斗性和批判性。有專家批評趙本山的小品只會一味地拿底層人開涮,也是這個道理。
丁聰、張仃2009年的相繼去世,當時我寫了一句話“張仃的去世,真的是標志著中國30年代漫畫的輝煌一頁將要翻過去了。”1936年10月在上海舉辦的“第一屆全國漫畫展覽會”,有作品入選的老一代漫畫家,幾乎凋零盡了。現在,黃苗子的去世,表明30年輝煌的漫畫史真正的完全地結束了。很多人并不知道30年代是中國的漫畫藝術的巔峰,也不了解黃苗子早期漫畫作品的藝術水準,三聯書店編輯出版黃苗子的《畫壇師友錄》時是這樣介紹黃苗子的——“黃苗子是美術史家、美術評論家、著名書法家”。而在我的認識中,黃苗子首先是漫畫家,然后才是別的什么家。幾年前我出了本書《搜書記》,封面的主要元素取材自黃苗子30年代為《小說半月刊》繪的封面畫,有人拿給黃老看,黃老笑著說“這不是我畫的嗎?”老人寬容了我的“侵權”。其實,我很有機會討黃老的一幅畫或一幅字,最終還是沒有去討。多年來好像只有我一個人一直在翻找舊刊物里黃苗子的漫畫,這個活兒別人想干也許干不成,因為與黃苗子早期美術活動最緊密的一本畫刊《小說半月刊》(1934年),全份收藏者,全國除鄙人之外未聞有第二人。
黃苗子一出道,即給報刊畫漫畫、畫插圖,并參與編輯了小說類期刊中最精美最大型最珍稀的《小說半月刊》。該刊創刊于1934年5月,上海大眾出版社出版,主編乃中國現代都市畫報先驅梁得所。前兩期為16開小本,貌不驚人,自第三期改版,面目大變,令人炫目,開本、封面、插圖、版式,無一不風騷獨領。黃苗子幾十年后重見《小說半月刊》(上海圖書館為他復制了一套封面)都疑惑不已,當年會有這么樣漂亮的大開本文藝刊物?)從第三期開始,版權頁“編輯”一欄出現了黃苗子的名字。其實,在第一、二期已有黃苗子的插畫,第一期屬“黃祖耀”(黃苗子的曾用名),第二期往后就都是屬“黃苗子”了。自第三期始至終刊(第19期)封面畫大都出自黃苗子之手(另有梁白波、段蓬、韋度各畫一期),由于是彩色封面,加之開本寬闊,視覺誘惑力超強,完完全全展示出海派風情。當我拿著《小說半月刊》去小店復印時,許多人都驚訝過去曾有過如此美妙的封面畫。黃苗子在封面畫下的簽名很特別,“草字頭”拆兩半中間夾一個“田”字,橫寫。那一時期很流行這樣的簽名方式。
《小說半月刊》才出版兩期,便受到茅盾的批評。茅盾在1934年8月號的《文學》雜志上發表書評《小市民文藝讀物的歧路》,稱《小說半月刊》為“小市民的消閑的點心”云云。往事如煙,時過境遷,“小市民”、“消閑的點心”,今天看來早已算不得什么高帽了。以封面裝飾、版式設計、藝術品位而論,《小說半月刊》都夠得上中國文藝期刊史的一件藝術精品。現代文學館副館長吳福輝先生在《作為文學(商品)生產的海派期刊》文章中,曾經對《小說》半月刊有過準確而精美的描述。上海陳子善先生也在其所編插圖本《上海的狐步舞》一書中,非常內行地選取了“原封原裝”的老期刊插圖,其中即有原載于《小說》半月刊的黃苗子為“新感覺派圣手”穆時英的《貧士日記》所作的插圖。
作為美術編輯,黃苗子還為刊物畫了一組《作家漫像》(亦稱“作家漫寫”)。自第三期開始連載,每期二到四位作家,先后被黃苗子畫到的作家是:魯迅、老舍、周作人、朱湘、丁玲、廬隱、冰心、田漢、洪深、歐陽予倩、唐槐秋、邵洵美、徐志摩、劉吶鷗、黑嬰、穆時英、孫福熙、豐子愷、許地山、王統照,共20人。仔細看《作家漫像》,總會在隱蔽處巧妙地安置著黃苗子簽名,如魯迅是藏在褲角,周作人是藏在領口,王統照是藏在耳朵。這種簽名手段古已有之,范寬《山行旅圖》的“范寬”兩字不是也藏于樹蔭中么,千年之后才被發現。發現者李霖燦不會忘記的一個日子是1958年8月5日。那一天,李霖燦從《山行旅圖》的右下角樹叢中發現了畫家的簽名——“忽然一道光線射過來,在那一群行旅人物之后,夾在樹木之間,范寬二字名款赫然呈現。”
第一組漫像是魯迅、周作人、老舍、朱湘。魯迅和朱湘畫的是全身(他倆之外就都是頭像了),黃苗子在畫像邊加上一段旁白。周作人的旁白很省事,直接用了半年前(1934年1月)周作人作的“五十誕辰自詠詩稿”。到了魯迅那兒,語氣里有了黃苗子的調侃口吻:“五十多歲的老頭兒,生產于專出師爺的紹興,做過化學和生物學的教書匠,出身是東京的醫學生,而如今,是文壇的權威,一個通紅的老頭子。毛胡子永遠是這樣濃,大褂子永遠是這樣舊,走在路上你最多只當他是個測字先生。可是文章的銳利尖刻,卻是天下所有的武器所不及!雜感文以語絲時代最多,小說則以《阿Q正傳》最著,為國際所推崇,其譯本現已有英、法、俄、德諸文,文壇的第一把交椅,無論如何也是他的。”從技法上講,這幅魯迅漫寫是最成功的,最傳神的,它還原了“魯迅是人,不是神”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