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空軍直升機首次出國救災

1988年夏天，孟加拉國遭遇歷史上罕見的水災，全國64個縣有53個縣被淹，占國土面積的3/4，800多萬間房屋被洪水吞沒，3000多萬人無家可歸，交通幾乎全部中斷。面對如此大的洪澇災害，孟加拉國政府于9月初向中國政府求援，請求派飛機前往支援。中國政府接受了請求，首次決定派空軍某部直升機前往救災。我有幸參與了這次中國空軍直升機出國救災的任務，擔任指揮組參謀兼飛行員。

風云突變，出國路難行

派直升機出國救災，在我國還沒有先例，因此空軍首長和機關非常重視。空軍作戰部王健雄參謀打電話給我（當時我是師訓練科參謀，也是米-8直升機的飛行員），詢問米-8直升機能不能勝任去孟加拉國執行救災任務，因為那里氣溫偏高。我向他詳細介紹了米-8在高溫條件下的性能，并說孟加拉國也有該型直升機，說明米-8直升機在孟加拉飛行沒有問題。9月12日，空軍李副司令員和空軍機關領導，在沙河機場給我部正式下達了出國執行救災的任務。

接到任務後，我師當即組建赴孟救災飛行分隊，成立指揮組、空勤組和保障組。由總參作戰部副處長曲永修和師副政委黃振惠帶隊；米-8直升機三架，機尾號分別為864、862（機身噴中國民航航徽）、50452（機身噴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徽）。主要成員有：指揮員方永年（師副參謀長）；空勤組：864號機組，機長趙玉奎（副團長），飛行員王英武；862號機組，機長燕相法（大隊長），飛行員陳義紅；50452號機組，機長李宗華（團副參謀長），飛行員傅木章。保障組：王德良（團機務處業務主任），李運乾（機務中隊長），李成山（機務分隊長），吳龍波（團無線電主任），馬造福（特設分隊長），李志山（特設師）。另外還有領航員、通信員、翻譯、航醫、參謀等，共27人。

飛行分隊組成之後，部隊便全力以赴地進行出國準備。13日下午，三架直升機從沙河機場起飛，經過兩天的長途飛行，15日飛抵昆明巫家壩機場。飛行分隊到達昆明後，風云突變，指揮組突然接到空軍航行部門就地待命的指示，原來過境國因政局不穩，不能為米-8直升機提供加油和通訊等項服務。米-8直升機的最大續航能力只有700多公里，從我國靠邊境最近的思茅機場到孟加拉國的吉大港機場距離有1000多公里，如果中途不加油，米-8直升機無法飛到孟加拉。另外米-8直升機的機載型短波電臺，功率小，性能差，直飛孟加拉中途空地無法聯絡。這時我駐孟大使又多次來電報，催促我直升機盡快赴孟。面對這突然的變化，飛行分隊的每位成員都非常焦急。怎么辦？取消出國救援任務，打道回府？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國威、軍威重于泰山。等過境國政局穩定後再飛，顯然不行，孟加拉的災民不能等，而且過境國的政局何時才能穩定還是個未知數。不等又如何解決米-8直升機“腿短、耳背”的問題？指揮組發動群眾想辦法，有同志提出，用幾個大塑料桶裝航油，在空中分段往機內副油箱倒油。我認為這種方法太原始，很不安全，容易引發火災。我根據多年飛米-8直升機的經驗，提出了一個既適用又安全的方案，建議在機艙右側臨時安裝一個能盛915公升燃油的副油箱，米-8直升機就能直飛孟加拉國，而且加裝副油箱并不復雜，因為飛機右側地板下面留有油箱接口。領導采納了我的建議，讓部隊修理廠連夜加班，趕制了三套燃油轉接導管。很快，部隊從本地和北京調來三個副油箱，機務人員加班安裝，後經試飛檢驗，全部合格。通訊人員也提出讓安-12飛機在空中搭橋的辦法，解決米-8直升機通訊距離短的問題。但是由于加裝了副油箱，飛機載重量減少，三架直升機又進行了輕裝，除航材等必需品外，其他生活用品幾乎全留在昆明。

雖然“腿短、耳背”的問題解決了，但是三架米-8直升機要連續飛行5個多小時，這也是自米-8直升機引進以來從未有過的事，帶有很大的風險。要安全直飛孟加拉，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三架飛機中途不能發生故障，如因機械故障迫降過境國，後果不堪設想；二是氣象預報必須準確，不能因氣象原因中途迫降或返航。為了確保創紀錄的直飛成功，指揮組要求機務人員再次全面檢查飛機，確保三架飛機百分之百完好。另外派我帶著對空指揮小電臺，作為先遣組乘安12飛機打前站，負責觀察航路上的天氣實況，接應三架直升機的長途轉場飛行。

9月23日，三架米-8直升機，在安12飛機引導下，從中國思茅機場起飛，經過5個小時的不間斷飛行，安全飛抵孟加拉國的吉大港機場，受到孟方和中國駐孟大使館的熱烈歡迎。第二天上午，孟加拉國艾爾沙德總統親自到機場看望飛行分隊的全體成員，他異常激動地對我們說：“你們克服重重困難，飛到我國，你們創造了米-8長途飛行紀錄，這是你們的光榮，也是我們的光榮。我們是好朋友，你們來到這里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樣，有什么困難就提出來。”臨走時，孟總統與中國飛行分隊全體人員合影留念。

這次中國空軍出國飛行創造了好幾項中國第一：一是中國歷史上軍用直升機第一次飛出國門救援；二是米-8直升機第一次連續飛行5個小時；三是長途飛行1000多公里，這也是自米-8引進後的第一次；四是跨國飛行用空中“搭橋”的方式保持空地聯絡也是首次。總之，這是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帶有開創性的飛行。

到達孟加拉國首都達卡的第二天晚上，翻譯告訴我：“孟方一位飛行員帶著夫人來拜訪中國同行。”在孟加拉國帶夫人見客人是最高禮節，我們熱情接待。他是孟加拉國空軍的一位指揮官，也是米-8直升機的飛行員。

他來訪的主要目的，是要解開他心中的疑團：“從你們中國到我們這里，這么長的距離，我反復計算過，怎么算油量也不夠，你們是怎么做到的？”

我如實地將臨時加裝副油箱和輕裝等情況向他作了詳細的介紹。他十分專注地聽著，并不時發出贊嘆聲。臨走時，他握著我的手，異常激動地對我說：“中國人民是我們最可靠的朋友，你們克服種種困難來幫助我們，我們非常感謝。以後你們有什么困難，盡管提出來，如航行中油量不夠了，無論在什么地方，我們都會派油車為你們加油。”

這位指揮官後來成了我的好朋友，親如兄弟，他們有困難，常來找我。有一次他們有架飛機的儀表有故障，特設員忙乎半天也排除不了。他便來找我，希望中國專家給他們看看，我們的李成山特設師很快幫他們排除了故障。事後他豎著大拇指夸贊道：“中國專家真棒！”他也為我們辦了不少事。

艱苦環境，書寫新紀錄

出國前，我們對出國後可能遇到的困難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然而到了孟加拉國之後，所面臨的實際困難，還是大大超過了我們的想象。首先是住房條件差，其他國家的援孟人員都住在賓館，我們則住在一所俱樂部的平房里，別說是空調，房間連電扇都沒有。當時正值夏天，白天的氣溫在40度左右，晚上也不低于30度。從祖國的北方乍一來到這里，有種進了鍋爐房的感覺。晚上最少要沖三四次涼水澡，盡管如此，早晨起來床單上還會有個明顯的汗水漬染的身印。開始幾天，我們還咬牙堅持，但連續飛了四五天之後，我發現再這樣下去，同志們的身體頂不住，尤其是空勤組，他們白天要連續飛行，強度很大，晚上最多只能睡四個來小時，不少人身上起了痱子，個別人的後背開始紅腫。雖然出國前，各級領導反復強調，要我們發揚艱苦奮斗不怕犧牲的光榮傳統，在生活待遇方面不向孟方提任何要求，不給孟方增加任何負擔。但我考慮到頭等重要的事是安全圓滿地完成救災任務，如果同志們的身體都垮了，如果飛行中機組人員因體力不支發生事故，勢必影響任務的完成。經過反復考慮，我向黃副政委提出，請大使館與孟方商量，能否給我們所住的房間安裝空調。黃副政委思索了一陣子後，同意了我的建議。

孟方很快就給我們住所的每個房間安裝了空調，居住環境有所改善，但吃飯很不習慣。孟加拉國人絕大多數信奉伊斯蘭教，以食牛羊肉為主，炒菜都是用羊油，炒大米飯也是用羊油。而且做法與我國不同，每道菜都帶有濃烈的膻腥味。從北京帶的方便面、榨菜等都留在昆明了。開始不少人只喝點牛奶，吃個雞蛋，飯菜基本不動。但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三頓不吃餓得慌，無奈只有硬著頭皮吞食幾口。大使館了解到這些情況後，節假日就將我們請到他們那里吃頓中國飯，算是改善生活。

但對我們真正的考驗還是在飛行任務方面。我們到孟加拉的第二天，便開始執行救災任務，主要是將各國的救災物資運送到各地被洪水圍困的災民手里。為了準確地、快速地讓災民得到食品等物資，我們到達指定地點後，不是空投救災物資，而是機降著陸，親手將救災物資送到災民手里。在完全陌生的環境里機降，對機組的飛行技術、應變處置能力要求很高，稍有不慎，就會發生事故。864號機首次執行任務就遇到了這樣的難題，機長趙玉奎奉命駕機給博格拉地區的災民送食品，他們到達目標上空後發現，降落點狹小，四周全是高樓和大樹，凈空條件極差，而且當時風速很大。正常情況下，這里不具備機降條件，怎么辦？是著陸還是空投？空投不用擔風險，能保證絕對安全，但部分物資將受損，況且地面災民很多很亂，空投很可能砸傷他們。本著對災民高度負責的精神，機組決定機降著陸，將救災物資親手送到災民手中。他們先在目標上空低速盤旋，掌握了準確的風向風速，仔細觀察了著陸點四周的障礙物後，從30米高度開始垂直下降。這30米高度是一個充滿危機的陷阱，操縱稍不到位或風向風力掌控不好，尾槳就會撞上四周的障礙物，從而導致飛機墜毀，國內外不少直升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失事的。俗話說藝高人膽大，特級飛行員趙玉奎在機組的密切配合下，將864號直升機穩穩地、緩緩地降落在只有半個籃球場大小的場地上，將災民急需的食品、醫藥等物資送到他們手中，受到災民的熱烈歡迎，稱他們是從中國飛來的神鷹。

在近50天的飛行中，其他兩個機組都處理過類似的難題。但最大的困難還是地圖，孟方提供的地圖是臨時趕制出來的，差錯較多，地圖所標目標與實際目標的最大誤差高達40多公里。當時飛機上還沒有GPS等導航設備，全憑地標地物尋找降落點，而地面又是一片汪洋，在能見度差的情況下本來就不易找到目標，再加上地圖誤差，更增加了尋找降落點的難度。但在重重困難面前，所有機組成員憑借高超的飛行技術和豐富的航行經驗，更是憑著全心全意為孟加拉災民服務和為國爭光的堅強信念，戰勝了無數艱難險阻，出色地完成了救災任務，在異國他鄉創造了一個又一個新的紀錄。

在我赴孟飛行的工作日記中，有下面一組數字：我們在孟連續飛行了46個飛行日，每天在場時間近10個小時，加上晚上的飛行準備，一天工作時間超過12小時，飛行密度和工作強度前所未有。在孟完成航線190條，飛行時間為319小時23分，398架次。在整個飛行過程中還創造了三個百分之百：一是到達降落點後，沒因天氣、場地環境的影響而復飛或落不下去，均為一次落地成功，創造了百分之百落地成功率；二是沒因天氣影響和飛機機械故障誤飛，飛機完好率和出勤率為百分之百；三是所有機組成員在飛行過程沒有出現“錯忘漏”等危及安全的狀況，飛行安全率為百分之百。在環境異常艱苦的情況下，能創造上述三個百分之百只能說是奇跡。

以上紀錄是不是世界之最，因無從考證，我不能妄作結論，但有兩點是明確的，其一，這些在我國空軍歷史上是首創；其二，在孟加拉同時參與救災的有4個國家的飛行分隊，其他國家的飛行分隊均有誤飛等情況，飛行密度和強度也遠不如我們，更沒有達到三個百分之百，我們是一枝獨秀。

我們之所以能創造出上述紀錄，取得驕人的成績，主要是指導思想明確，總參和空軍首長都明確指出，此次出國救災的指導思想是：安全第一，克服困難，完成任務，為國爭光。為全面落實指導思想，指揮組又將其細化為“五個一”，即一桿一舵保安全，一言一行樹形象，一分一秒搶時間，一點一滴做貢獻，一心一意為災民。我們每一個人正是踐行了這一指導思想，才戰勝了種種困難，出色地完成了救災任務。

為國爭光，譽滿孟加拉

我們在孟加拉國的救災活動，不僅受到孟加拉國人民的熱烈歡迎，還得到孟方各媒體的好評，報紙、電視臺、廣播電臺幾乎每天都有我方救災活動的報道。孟加拉國政府對我們的表現，更是贊賞有加。我們回國前夕，孟方為我們舉辦了一系列歡送活動。

11月6日晚上，剛從中國訪問回國的孟加拉國總統艾爾沙德，在總統府再次接見中國飛行分隊的全體成員，并同我們共進晚餐，最後親自給我們每個成員頒發了紀念章，上面用英文刻著“永遠銘記你對人類的貢獻。孟加拉國總統艾爾沙德”三行金字。當晚8點，電視臺反復播放總統接見我們的實況。宴會上我們得知，艾爾沙德總統訪華期間，在與中國國家主席楊尚昆會見時，特別提到我們這支飛行分隊，對中國給予的支援和幫助表示由衷感謝。聽到這一消息後，我們非常欣慰，因為我們為增進中孟友誼做了一份貢獻。

第二天晚上，孟方空軍助理參謀長代表空軍參謀長設晚宴招待飛行分隊全體成員，并贈送了一枚孟加拉空軍軍徽。

11月15日，孟方特別為中國飛行分隊舉行了盛大的歡送會，總統首席參謀官拉蒂夫少將發表熱情洋溢的講話，他的講話反映了孟加拉國全體人民的心聲，充分肯定了我們所做的貢獻，也是對我們的救災工作的全面總結，講話的主要內容如下：

中國直升機組的全體朋友們，我最真誠地感謝你們，是你們直接、具體地做工作，克服了很多困難和不良氣象條件。你們勤勤懇懇，戰勝了在本國都沒遇到過的艱難險阻，很好地完成了任務。這次是中國首次派直升機出國工作，你們來的第一個國家就是孟加拉，你們中途不加油，從中國直飛孟加拉，這證明我們兩國之間的關系不是一般的緊密友好。

你們的領隊剛才問我，工作中有什么需要指出或改進的地方，很遺憾我沒有發現，別的朋友也沒有告訴我有什么問題，你們的工作是很出色的。

……我們是兄弟國家，你們這次飛來孟加拉，在中孟之間架起了一座友誼的橋梁，這座橋梁將促進我們兩國的合作，并將使我們的友誼之花結出豐碩之果。

在你們離開孟加拉之後，我希望你們永遠記住，你們在這里完成了一項偉大的人道主義使命。請你們記住，由于你們的工作，使不少孟加拉遭受水災的人們，免于受餓而死的命運。

……沒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來報答你們的友情和在患難中對我們最寶貴的幫助，我謹在此為你們祈禱，衷心祝愿你們的國家繁榮昌盛！

……在我結束講話之前讓我高呼：中孟兩國之間的友誼萬歲！中孟兩國軍隊之間的友誼萬歲！中孟兩國人民之間的友誼萬歲！

他的講話贏得了陣陣熱烈的掌聲。

中國駐孟大使館對飛行分隊的工作也非常滿意，大使在我們的總結報告上批示：赴孟救災飛行分隊發揚艱苦奮斗、連續作戰的精神，克服各種困難，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博得孟方的贊賞和好評，對此應予充分肯定和表揚，建議國內根據有關規定給予評功和嘉獎。

1988年11月26日，中國空軍直升機分隊沒有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安全圓滿地完成了赴孟救災任務後，帶著孟加拉人民和政府的深情厚誼與美好祝愿，帶著一系列新的紀錄而凱旋回國。

（責任編輯 謝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