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茅于軾共飲“下午茶”

雨后初霽，已經83歲高齡的茅于軾和夫人趙燕玲剛剛從成都回京不久，得知他接受本刊專訪的消息后筆者激動、歡喜，不過隨之而來的是緊張與忐忑，因為這位著名的經濟學家是那樣的“出言不遜”，對這個“大膽的老頭兒”筆者是又敬又怕。“茅于軾拍賣下午茶時間”熱議紛紜，沒能趕上在成都的品茶論道，卻在北京與他老人家共飲免費的“下午茶”，深感是上天對筆者的厚愛。

茍利天則生死矣，

豈因禍福避趨之？

采訪當天，出門迎接我們的是茅老的夫人趙燕玲老師，身著碎花連衣裙，腳涂紅色指甲油，八十歲的她風采依舊——這就是茅于軾“一生最值得寫的”那個人。這個人本是他的遠房親戚，是他舅媽女兒的三次方。風雨幾十年，這個人成了他的耳朵，他是這個人的眼睛。

年紀大了，茅老的聽力不如往常。采訪前，趙老師問我們，主要采訪哪方面的內容。怕茅老沒有聽清，她便將我們的話重復了一遍。

被隔成四五個小房間的家，墻腳放著成摞的報紙，每一寸空間都被放得滿滿當當。茅老穿著條紋襯衫，坐在沙發上，夫人打量了他一番，感覺哪里不對，趕緊拿出梳子為他梳理了一下頭發。此時的茅老安靜地坐在那里，“不懼怕任何謾罵，敢對社會敏感問題不斷發言，赤裸裸地與社會觀點逆流而上”，但眼前這位慈祥的老人會是那個戰斗性極強的“斗士”嗎？

果然亮堂的話語里絲毫沒有歲月積淀的塵埃。筆者問他，能否談一談關于拍賣下午茶的事情？他很爽快地答應了：“什么都可以談。”

茅于軾高調宣布拍賣自己的下午茶時間，最終有6人共以25.9萬元人民幣的價錢成功獲拍，在成都某茶室與茅于軾及他的夫人趙燕玲進行了“品茶論道”。這是國內首次競拍與經濟學家喝茶的機會。事件一出，炒作、“東施效顰”、經濟圈的娛樂化等等，網絡上出現了對茅于軾又一輪的輿論轟炸。

茅于軾說，拍賣下午茶時間是別人提出來的，提出的目的就是為自己所在的天則經濟研究所籌點錢。天則經濟研究所是一個民辦所，它的經費來源主要有兩個：一是靠捐款，二是靠給單位做有償咨詢，“自己的產品主要是學術，學術是賣不了錢的。什么叫賣錢的產品呢？這東西給我之后，別人就不能用了，我吃了面包，這個能賣錢，你給我一個知識，給了我別人還照樣能用，我干嘛要付錢呢？所以這種產品是不能買賣的”。天則經濟研究所的經費問題是長久性的，茅于軾剛剛獲得弗里德曼促進自由獎不久，150萬元人民幣的獎金有一半留給了天則所。

茅于軾毫不避諱人們對他批評性的評論，他承認：“這些評論有一定的道理，所以最初我也不太愿意，因為這個社會大家都往‘錢’看。這樣一來，不就更加強了人們對錢的追求嗎？所以我也有點勉強，但是我最后還是同意了。因為給天則所弄點錢還是很重要的事情。它是有點副作用，我承認這點。”

敢說敢言，同樣敢承認自己的不足。謾罵會洶涌而來，他只是坦然地說，我是一個天生的自由主義者。無論怎樣的形式，“都是為了天則所的生存，天則所的存在對社會是有價值的”。

歷經風雨的自由情結

對于他來說，什么才是最大的價值？5月份，茅于軾及夫人剛剛參加了在美國舉行的2012年弗里德曼促進自由獎頒獎禮，茅于軾說，接受促進自由獎，是他八十多年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他曾被劃為“右派”，經歷過大饑荒，“文革”亦給他帶來了無法磨滅的人生印記。這些，無論哪一段經歷都會對內心的自由情結造成傷害。從1958年被劃為“右派”到1978年平反，經歷20年的風雨，卻從來沒有忘了講真話。他微微一笑：“一個社會老是說假話是長不了的。”

在茅于軾的人生歷程中，他把講真話當成一個特別的過程。他說，現在的社會不是依法辦事的，是看人辦事的。

他毫不避諱“社會地位”為自己說真話帶來的便利，“要換了別人說就出事了，我說暫時還沒事，但是我的社會地位是怎樣來的呢，不是我爸給我的，這是我自己掙出來的，我慢慢地說真話，漸漸地有了影響，我說點真話還算安全吧，不會把我抓起來。這些同樣的話，別人如果講，雖然不一定會抓，但是可能各方面會有影響，如果你是個學生，老師就找你談話了，你將來畢業分配等問題都會受到影響的。所以很多人不敢說真話了”。

“講真話是要冒險的”，茅老的夫人趙燕玲老師經常提醒他，不要把什么都點透，說話要溫和一點。一個多次接觸過茅于軾的媒體人曾經說過，現在的茅于軾變得越來越溫和，他不再是那個還上街頭演講的青年，也沒有再直白地表達過自己對國家和時代的個人情感。

茅于軾說：“同樣一句話，你說的方式不同，后果是不一樣的。”但是對于茅于軾來說，那個舊時代的年輕人不但沒有老去，曾經熾熱的情感依然熾熱。歲月帶給了這位老人溫厚，但他的溫厚對于社會來說，依然有震耳的警示。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

影響力”

就是這位經常在經濟界引起轟動的老人尚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力。但一次“品茶論道”，他知道了。他以為是不會有人為了一杯茶去花幾萬塊錢的，他不相信自己有這樣的吸引力，“而且你在成都，人家在別的地方誰愿意還趕著去呀”。結果出乎他的意料，來自全國各地的50多人參與競拍，最后6人共以25.9萬元的價格成功獲拍，“這說明我還是有點影響力的”，這似乎是他第一次“享受”自己影響力帶來的價值。

講學新疆，論道成都，回京不久便接受各路媒體的采訪，就在8月份，他還將參加2012中國民間金融發展高峰論壇。八十歲仍在奔波忙碌，但有人這樣揣測這位老人：連下午茶都拍賣的人怎么會以“完全公益”的身份親臨論壇做主題演講呢？人們聽慣了他一系列的雷人雷語——炮轟保障房、提倡高利貸，卻忽略了他的實際行動，他在山西省創辦龍水頭村民互助基金，成為了中國小額信貸的先行者。

在茅于軾發起的山西省龍水頭村民互助基金中，基金的管理者鄉村教師雒玉鰲因為工作負責得到了茅于軾的獎勵，雒玉鰲想把自己的獎金捐出去，但茅于軾告訴他，“如果你將錢用于公益事業，其隱含的意義是你并沒有從服務中得到應有的報酬，因此你對基金的責任也落空了”。

在茅于軾看來，做公益要看自己的情況。他說：“雒玉鰲的情況和我的情況不一樣，他是個貧苦的農民，我覺得叫他捐錢，不太合適。我的收入夠我花了，所以我的捐錢是蠻合乎道理的。”

拍賣下午茶、解讀樓市迷霧、談國家改革，八十多歲的老人活躍在輿論的風口浪尖。那個下午，他一共接待了三批記者的訪問。當我們收拾設備準備離開時，茅老已經開始了下一輪的采訪。

華人著名經濟學家陳志武說：“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應該慶幸有這樣一位老人堅持不懈地為中國之憂而憂，為我們指明那些本該明了、卻被不斷攪渾的道理。”

道理之一：

“房價控制屈從于增長率”

《世紀人物》：房價一直是熱點話題。7月18日，國家統計局公布數據顯示，與上月相比，我國70個大中城市中，新建商品住宅（不含保障性住房）環比價格上漲的城市有25個。但有人說漲價是假象，您認為，眼下買房到底是餡兒餅還是陷阱呢？

茅于軾：我的看法是，從中長期來看，房價是要掉的，我的根據是什么，就是現在空房非常多，實際上這些房子是沒有被利用的，因此這是一種很潛在的供給。供給多的時候價格就要下降了，這是從中長期來看。我的判斷就是現在的房價有泡沫，泡沫最后的結果就是表現為房價要下降。

什么時候泡沫破很難講的，泡沫破裂是一系列偶然因素促成的。所以中國、外國大多數經濟學家都認為中國經濟很危險，有可能硬著陸。最主要的根據就是房價泡沫，這是大多數人的看法，而且這個看法也是有根據的，就是我方才講的，現在的空房很多，為什么現在要壓這個房價，也是這個道理，現在已經泡沫了，你再去漲，泡沫會越來越大，是非常危險的，但是問題在哪兒呢？問題就是這個泡沫形成的原因現在還沒有取消掉。

《世紀人物》：目前，國家一方面降低存貸款基準利率刺激經濟，一方面控制房價，這兩者之間是否存在矛盾？

茅于軾：為什么要降利率呢，就是現在經濟增長率在下滑，要更多的鼓勵企業家投入，投入就是要用錢，用錢的成本降低，他就會多投入，所以政府的考慮主要是從增長率下滑這個出發點。如果從房價考慮的話是應該漲利息率的，但這兩個是矛盾的，最后房價的控制屈從于增長率，為保增長所以降低利息率。

道理之二：

“中國的弱點是虛擬經濟”

《世紀人物》：金融危機過去快5年了，這5年里，人們從最初譴責華爾街的貪婪轉向對收入分配體系的不滿，從對金融系統崩潰的擔憂轉為對實體經濟衰退的恐慌，從對市場機制的崇拜轉為回歸凱恩斯主義。人們一直在問：經濟何時復蘇？以您的觀點來看，要想恢復實體經濟，什么才是根本之道？

茅于軾：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我們的實體經濟已經過分的發展了，發展的很好，所以中國現在是世界工廠，全世界哪個國家的實體經濟有我們好呀，都跑到中國來生產了，外國的也到中國來生產了。

中國的弱點是虛擬經濟。虛擬經濟能創造財富，認為只有實體經濟才有財富，這是錯誤的。虛擬經濟能夠創造巨大財富，金融業能夠創造巨大財富，那個財富是真的。你賺的錢跟種糧食是一樣的錢，都是買東西的。

不要以為一個物就是財富，這完全錯了，一個物可能是財富也可能不是財富，看它是不是物盡其用。一個物用錯了，就不是財富，就是浪費。所以我說，人盡其才、物盡其用，這是財富的原因。并不是勞動就有財富，你讓醫生去種地，那就不是財富，而是消滅了財富，一定要人盡其才，物盡其用，這個時候財富能創造出來。

金融業把錢盡其用，所以金融業創造了財富，實體經濟也能創造財富，但是也可能不創造財富，因為如果說請醫生去種地，就沒有創造財富，也是實體經濟。

結語：采訪結束，到了合影的時候，茅老親自為我們開門，夫人趙燕玲親密地與他并排站在一起，那種親切與自然是相濡以沫幾十年培養出的默契。

茅老可以對中國經濟的分析擲地有聲，對夫人卻畢恭畢敬。雨后的陽光下，他牽著夫人的手，慢慢地走。趙燕玲老師說：“現在不管去哪兒，我都會跟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