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于土地糾紛,人們常說其背后的成因是土地財政。其實,土地財政的背后是土地政治。在一定歷史時期,多數國家都會有自己的土地政治。有點歷史眼光,再做點橫向的比對,也許我們對自己的問題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當今時代,按經濟學家的說法,農產品不符合“公共品”的定義,大略屬于私人物品,農業生產也就屬于私人經濟部門。進一步說,作為農業基本生產要素的土地,也應被看作私人物品。而政治屬于公共事務,解決公共領域的問題,所以,土地,特別是農村土地,就不會和政治緊密聯系在一起。這個說法對于當今歐美國家,是有道理的,所以,一些西方觀察家常常不大懂得中國目前廣泛發生的土地沖突。
然而,土地政治在許多國家歷史上卻是一個真實的存在。歷史可以從多個角度劃分,例如,從以經濟為主的角度看,人類歷史有地本主義、資本主義和人本主義三個階段。土地曾經不僅僅是農業要素,還是人的載體,是政治家生存的基本依憑。政治家攻城略地、征討撻伐,無不以圈占土地為快。到后來,農業效率提高,工商業人口壯大,國家財政不再依靠農業收入,社會便進入資本主義時代。再后來,貿易條件的建立不再依靠軍事力量,自由貿易原則占了上風,技術優勢成為決定貿易條件的主要因素,歷史便轉變到人本主義時代。這樣一個轉變過程,有的國家快一些,有的則慢一些。
地本主義時代玩的是土地政治,常發生在今人看來很不文明、很殘酷的事情,歐美國家也不例外。美國人當年對美洲大陸印第安人的屠戮為人所共知,那些罪行在美國的歷史博物館也有反映。美國白種人之間在土地的搶奪上也是濫用公權、弱肉強食。記得有一則史料,說的是美國政府官員徇私舞弊、搶占“公地”的故事。19世紀前半期,美國法律規定,覆水土地的價格要低于可耕地的價格;定義覆水土地的辦法是看船只能否從水面通過。買地人給官員好處以后,便隨便找一只叫做船的東西,利用雨季,由人推著船在一片可耕地上面走一遭,官員便把這片可耕地記載為水面土地,廉價出賣給申請人。
筆者曾用較長時間研究過一批蘇格蘭土地文獻,體會到那里土地政治的殘酷。15世紀之前,蘇格蘭高地還是某種部落社會結構,部落人把他們的首領看作領袖和父親,雖然古代文獻不足以反映當時的具體社會結構,但在土地方面沒有明顯的私有產權是肯定的。蘇格蘭歸攏于英格蘭之后,一切土地歸國王所有。但是,我們知道,這種歸王室所有的土地,如果沒有監護或代理,與公共土地沒有什么區別。如果這種土地又是有價值的,甚至有很高的價值,就必然會被盜取,至于誰來盜取,用什么方法盜取,取決于具體的社會條件。從18世紀開始到19世紀,這些公共土地就被地主所侵占。有權勢的人或其他地主可以偽造文件,證明某塊土地是自己所有。在這個過程中,律師起到了土地加速轉移給地主的作用,因為窮人沒錢,請不起律師。說起這段歷史,阿伯丁大學的Bryden教授有直言不諱的批評:那土地是偷竊的!
這種偷竊還算是“文明”的。專門研究蘇格蘭歷史的Hunter教授說得精辟:在英國(主要是指英格蘭人)的殖民歷史上,如果一個社會阻礙了它的“發展”,那就要毀掉它——對愛爾蘭和北美的殖民,后來對蘇格蘭,都是這樣的情況。18世紀后半期,南部社會對羊毛和海藻灰(用來做生產肥皂和玻璃的輔料)的巨大需求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英格蘭人為了養羊需要牧場,開始在蘇格蘭高地驅趕本土百姓,一些居民的房屋被摧毀,成為流離失所的難民。1821年以后,牲畜的價格和海藻灰的價格大幅度地下降,人們立刻生活無著,大部分家庭主要以土豆為生,人口開始過剩。要命的是土地不增加,而“驅趕”運動變本加厲。終于,在1845~1850年間,蘇格蘭高地的西北各縣因土豆感染病毒而發生了大饑饉,大量人口死亡。
歷史翻過一頁,美國人開始保護印第安人,甚至保護他們的語言。英國人也在北部地區發動了土地改革,有了一些保護窮人的立法。但是,當年土地政治下的那些蘇格蘭窮人所做出的犧牲卻是永遠不能得到補償了。
拿中國現階段歷史與歐美歷史的地本主義時期相比是不恰當的,但土地對于“發展”的重要性卻十分相似。中國的發展不僅借助了所謂“人口紅利”,也借助了“土地紅利”。直到現在,地方“土地財政”的基礎是商品住房用地,而不是工業項目用地。農民低價賣地,城里人高價買房,一起補貼了工商業項目用地的低價、無價、乃至負價。溫家寶總理新近講話說,不能再以犧牲農民的土地財產權換取工業化、城市化高速推進。但愿從現在起,局面能有所改變。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農村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