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科爾多瓦,已不復見基督徒、猶太人和穆斯林相生共處的景象,只有本地人和外國游客的區分
我在春天來到了科爾多瓦,踏上了古城前的羅馬大橋。
科爾多瓦在西班牙南部的安達盧西亞自治區,是科爾多瓦省的首府。米色的大石橋下面,是西班牙第二大河瓜達爾基維爾河,對面在望的是著名的大清真寺,以及整體被納入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的科爾多瓦古城。
公元前一世紀時,朱利安?凱撒的坐騎也許踏上過這座大橋。那時,科爾多瓦是羅馬帝國西班牙行省的首都。
科爾多瓦人塞內加也可能踏過這橋。塞內加后來成為羅馬帝國有名的斯多葛派哲學家、尼祿的老師。我曾看過一張中世紀哲學抄本的插圖,身著藍衣的他,被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從兩側簇擁。斯多葛學派認為,讓欲望和情緒駕馭自己,無異于把自由和幸福拱手相讓,讓自己變了奴隸。
如果說西班牙的歷史像春晚,大家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那么前半場的中心舞臺絕對是科爾多瓦,而不是馬德里或者巴塞羅那。
科爾多瓦是北非迦太基人建立的城市,后來羅馬人占領了這里,幾百年間,將之變成了羅馬的后花園。716年,阿拉伯人和摩爾人聯軍重新占領科爾多瓦,從此科爾多瓦成為倭馬亞王朝的行省之一。
和還處在黑暗中世紀的大部分歐洲人相比,阿拉伯人絕對過著城里人的高品質生活。他們精通幾何數學,會制皮具、玻璃,城里有居民區和商貿區,街道有下水道。這里宗教信仰自由,寬容開放。基督徒們可以繼續禮拜基督,遭受迫害的猶太人也來到這里,以至于這時期許多基督教和猶太教的重要經典,是用阿拉伯語寫成的。
756年,倭馬亞王朝覆滅,一個幸存的王子阿卜杜勒?拉赫曼逃到科爾多瓦,建立了后倭馬亞王朝,使之成為歐洲穆斯林的中心。在拉赫曼父子三代的統治下,科爾多瓦迎來了最輝煌的時代。
這一段歷史的見證至今依然矗立,它就是身世復雜的大清真寺教堂,也是我們遠道而來的原因。
大清真寺始建于785年,歷200余年而完成。它不但是世界最大的清真寺,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寺廟。我們住在城里一個花園老宅改造的星級酒店,透過窗戶就能看到大清真寺教堂淡黃石頭的鐘樓。出門是猶太區犬牙交錯的小巷,像誰在這里摔了一地碎玻璃。在幾乎每個巷口,都能看到大清真寺的一角。
清真寺的木門極厚,叫“寬恕之門”。進到庭院里,炎炎烈日瞬間轉為沁人的陰涼,迎面是為朝圣者洗塵的噴泉,和大片橙園。有一種清香滲入肺腑,非花非果,是清真寺里所用木料的香味。
走進大殿的時候,眼睛要適應一下突如其來的陰暗,和眼前飛舞的光柱。石英、縞瑪瑙、大理石和花崗巖建成的865根柱子,支撐著柱殿。兩萬多平方米的室內建筑面積,只有邊角處很少幾盞投向拱頂的射燈和走廊里吊著的大銅盤油燈,照明基本依靠天窗和墻壁上的高窗。西班牙南部的強烈陽光撲入室內,變成清澈溫和的金色光紗,從拱頂跳躍漫射開來,形成一種高處輕盈下方陰暗肅靜的氛圍。
科爾多瓦的凋敝,始于1148年摩爾人的占領。阿莫哈德政權宣布,猶太人和基督徒如果不選擇皈依伊斯蘭教或遷走,那么財產和人身安全就不再受國家保護。
摩爾人對基督徒的迫害,讓伊比里亞半島上的基督教鄰國阿拉貢和卡斯蒂利亞決定聯合起來。1236年,卡斯蒂利亞王國的費爾南德三世收復了科爾多瓦。
于是,在清真寺的中心,重新建造了天主教堂。在這個天主堂里,可以看到西班牙一佛來芒式的彎拱、文藝復興的穹頂和巴洛克式的祭壇彎拱。
不過,這時的科爾多瓦已經光芒黯淡。
雖然,費爾南德三世稱自己是“三種宗教的國王”,支持三教共存,實際上,基督徒得到國家授權,可以占有摩爾人的府邸領地,可以把穆斯林勞力當農奴使用。基督徒們因為能不斷得到新的土地,更傾向于從事畜牧業而非種植業。
到15世紀后半期,篤信天主教的西班牙國王斐迪南二世和女王伊莎貝拉決定要在全國統一宗教。穆斯林和猶太人有兩條出路:皈依,或者離開。對于皈依了天主教的異教徒,伊莎貝拉女王依然懷疑其純潔度,遂發起宗教審判,十幾年內,數萬人被判罪,成千的人被燒死,隨后宗教審判的火又燒到新教徒身上。
科爾多瓦這個曾經是多民族聚集、多教雜處的商業重鎮,終于被世代定居的“異族”們放棄。到18世紀,這里的人口從10世紀的50萬人,凋零到了2萬人。今天的科爾多瓦,已不復見基督徒、猶太人和穆斯林相生共處的景象,只有本地人和外國游客的區分,本地人也只說西班牙語。
我們進城的時候,找不到訂的酒店。在停車場問了一對老夫妻,他們比劃不清楚,干脆開車在前面帶著我們走了很久。再問一小店老板,他生意也不做,引著我們過了幾條街,找到一個警察,這警察總算會兩句英文,表示后面一拐就到。
這醇厚的熱情讓人感動。也讓人感慨,作為一個國際旅游城市,懂英文的人真不多啊。后來發現,這個民族熱情渾厚,看似開放可塑,其實是任你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今天的科爾多瓦老城是聯合國世界遺產里面積最大的城區。小巷子里鋪著赭石色的小格花崗巖,鋪子里賣當地出產的雪利酒、橄欖油和皮具。餐館里不但有西班牙特色的tapas,也有穆斯林風味的牛羊肉COUS COUS、燉牛尾和烤羊腿,小店里自己腌制的橄欖,味道一流。有一種泡菜是大橄欖去心,塞上小酸黃瓜,不同層次的酸、咸和嫩相疊,甘鮮繞口。一個地方的味覺體系,是能看出祖先的老底子的。
當晚,我們去看弗拉門戈舞。據說這里以前是某紅衣主教府的天井,頂上蓋起來,依墻搭出舞臺,背后釘一條鮮紅的女式圍巾,就是一個小劇場。
先是胖胖的穿黑衣的歌者,唱坎爹,嗓音斷金裂帛,“唉嘿呦”一聲已落進古遠的悲傷里。這是弗拉門戈表演小團隊的靈魂。
然后是三個女舞者和一個男舞者的各種排列組合和各種律動。女舞者們七情上面,這七情是同一種悲愴的不同音階。男舞者表情凝重,腳踏之聲急促激越,全場死寂,竟似只有那一對腿腳是活物。
據在赫雷茲看過弗拉門戈表演的人說,這里的演出還嫌討好游客了些,衣服過于鮮艷講究,舞者也更油滑,不如赫雷茲的演出本色純正。但對我來說,已品嘗到了足夠的悲苦。
關于弗拉門戈的起源,說法很多。其中之一,說它是受迫害的阿拉伯農民混在吉普賽人里流亡,創造出來的音樂。雖然流亡者們創造的音樂已經登堂入室,成為西班牙的文化品牌之一,但吉普賽人的大篷車卻依然在歐洲各地流浪,2008年被意大利驅趕,2010年被法國驅趕,今年也被提上了挪威政府的議事日程。
在科爾多瓦,就像身處歷史的魔方里。種種情形,在不同時空里交錯糾合,不斷翻出一片片似曾相識的畫面,使人在21世紀和11世紀并置時,陡然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