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作為國家戰略物資的稀土因為惡性競爭的緣故以“白菜價”在國際市場拋售,致使中國損失慘重。如今國家設立保護計劃要結束這一不利局面
一場來自WTO的訴訟,又一次將中國稀土問題置于世人的目光之下。同時,內蒙古草原上一場針對長達20年稀土問題亂象的改革正駛入深水區。
去年5月,內蒙古自治區政府制定了《內蒙古自治區稀土上游企業整合淘汰工作方案》,最終形成了“由包鋼集團公司統一開采、統一選礦、統一冶煉、統一經營和管理的稀土冶煉分離專營工作體制。”
此舉將在很大程度上為全國稀土問題的解決提供樣本。
戰略物資賣了“白菜價”
內蒙古自治區經濟與信息化委員會的統計顯示,2010年全區共生產稀土冶煉分離產品74.2萬噸,比2005年增長了76%,占全國產量的61%。
包頭,這座位于內蒙古草原腹地的城市,因豐富的鐵礦而興起,又因其不可替代的稀土資源而成為國家戰略基地所在。
從來沒有哪個城市得到過如此之多的中央高層領導重視。從朱德、鄧小平、陳毅、聶榮臻、楊尚昆到江澤民、李鵬、朱镕基、胡錦濤、溫家寶,他們或親臨視察,或作出指示,共同的原因只有一個:稀土。
鄧小平曾專門為之題詞:中東有石油,中國有稀土。稀土在決策層心目中的位置由此可窺一斑。
然而,由于多種原因,過去20年中,中國稀土面臨著濫采濫伐,稀土產業低水平重復建設,部分稀土開采之處環境破壞。更為嚴重的是,在國防、高科技等領域被視為稀世珍寶的中國稀土在國際貿易領域中,卻價格低廉。
價格低廉的背后,一個重要方面是惡性競爭。
以稀土產品打火石為例,《中國稀土發展紀實》一書記載,1989年,國內打火石生產出現過熱,打火石的年生產能力為:華東250噸,華中、華南350噸,東北130噸,內蒙古800噸。全國超過1500噸。生產能力遠遠超過國內外市場需求。
1988年,熒光級氧化釔除上海躍龍化工廠產品能維持在78美元/公斤外,其他產品在相互競爭中普遍低于70美元/公斤,最低達到60美元/公斤。
價格下跌的原因,《中國稀土發展紀實》一書說的很明確,“由于各家竟銷,價格一跌再跌。”在對1987年的年度稀土點評中,作者稱,“南方稀土分離廠紛紛上馬,點多、規模小,不同程度存在同一技術同一規模同一產品的重復。”
“1988年,南方混合稀土氧化物的生產盡管面臨草酸、硫銨等大幅度漲價的沖擊,但由于外貿出口出現失控,發展過熱(產量由上年的3700噸猛增至8500噸);小型稀土分離Vi馬勢頭不減,加劇了寶貴資源的外流和浪費。”
同樣在1988年,“國家要求控制出口的富釔、富銪混合稀土氧化物過量外流,一些公司不遵守擬定的協調價,低價競銷,大批水貨涌入國際市場。其結果是價格下跌,國家吃虧。”
“1989年稀土出口秩序繼續處于混亂狀態,尤其是南方的一些開放地區的中小公司紛紛壓價拋售,使售價掉到近幾年來的最低點。”
這種狀況幾乎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直持續到本世紀的前五年。
“戰略物資白菜價賣了,你說可不可惜?”內蒙古自治區政府經信委原材料處副處長劉景春這樣形容稀土資源的流失,劉景春所在的原材料處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管稀土工業。
因為“白菜價”,1990年國內某稀土企業產值超過8000萬元,而利潤不足150萬元。到1991年,這家企業產值幾乎翻番達到1.5億元,利潤卻只有185萬元。
據統計,1998年,全球稀土消費總量為60000噸~65000噸,但中國當年的稀土冶煉分離總能力卻已經超過100000噸。劉景春認為,長期的供過于求,出口方面多頭對外,正是造成稀土價格下跌的罪魁禍首。
“因為中國稀土價格便宜,美國最大的稀土礦山芒廷帕斯干脆在1993年關閉了,買中國的更劃算。”包鋼稀土副總經理張日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去年我們對(內蒙古)自治區稀土上游企業進行整合淘汰的時候才發現,在稀土這個領域的產業發展,竟然沒有相關的政策依據,審批項目、整合項目都沒有什么參考依據。怎樣才能開辦一個稀土企業,要有什么樣的政策門檻,都找不到依據。”劉景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究其原因,劉景春認為,“雖然一直以來我們國家對稀土產業都有指令l生的計劃,但監管能力不夠,無論是政策上還是人員上都是如此。”
在調研中,劉景春發現,只要有50萬元人民幣,一口鍋爐,就可以開辦一個稀土企業,這個狀況令調研組的成員大吃一驚。曾經的艱難歷程
中國稀土行業一路走來艱難曲折。實際上,在20世紀30年代上海已有企業生產汽燈紗罩,其原料硝酸釷和硝酸鈰正是來自稀土礦,不過當時中國并沒有能力提取,均從英國進口。這稱得上中國最早的稀土應用產業。
1927年7月3日,中國地質工作者丁道衡在途經包頭白云鄂博獨往探看,首次發現白云鄂博礦主峰裸露的鐵礦石,到1934年,中國著名礦物學家何作霖在北平對丁道衡采回的白云鄂博礦石進行研究,發現該礦含有兩種稀土礦物。
當年,何作霖給自己發現的兩種稀土冠以美麗的名字:“白云礦”和“鄂博礦”。后驗證,這兩種礦即是氟碳鈰礦和獨居石。不過,彼時的科學家可能并未意識到,他們在包頭發現的稀土礦將在多大意義上與國家命運緊密相連。
新中國成立后,西方國家對中國實行石油禁運,“貧油國”的帽子壓得新生的紅色政權喘不過氣來。更為現實的是,當時的中國邊境,形勢嚴峻,隨時面臨著戰爭威脅。朱德當時說,“沒有石油,飛機、坦克不如一根打狗棒”。
面對油荒,一個辦法是將煤合成為石油。日本投降后,在錦州石油六廠留下一套用Fischer-Tropsch法從煤合成石油的設備,不:過這種方法需要使用稀土礦提取的鈷釷作為催化劑。釷是原子能利用的物資,國外對中國禁運。
1954年,中科院長春應用化學研究所鐘煥邦等人,以廣西八步平桂礦務局開采錫礦過程中積累的獨居石為原料,用濃硫酸分解獨居石、碳酸鈉分離釷與稀土的方法,在錦州石油六廠建立了從獨居石提取分離釷和混合稀土的中間工廠。所得的釷滿足了合成石油催化劑的需要。
建國初期火柴供應緊張,小小一盒火柴,看似微不足道,與老百姓生活密切相關,涉及國計民生。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柴火居第一。
1959年,上海躍龍化工廠在生產籌建過程中,利用上海永聯化工廠處理獨居石后堆存的大量稀土復鹽,試制成功打火石,使得柴火的問題得到大大緩解。
這樣的例子并不鮮見。1960年年初,包鋼生產出的稀土硅鐵合金開始向內蒙古第一機械制造廠和第二機械制造廠提供,試制用稀土代替鎳、鉻的軍用鋼材。
稀土工業就這樣與新中國的國計民生緊密關聯。1960年10月29日,聶榮臻副總理在視察包頭時指示:好些國家工業和國防用的合金鋼都建立在國內資源的基礎上,都有自己的體系。這個問題我們沒有解決。我國鎳、鉻資源都很少,即使有一點,也要節約下來用在最需要的地方。現在試驗成功了無鎳稀土鋼,解決了這個問題,是個方向,是有歷史意義的。中國稀土資源不少,又可以綜合利用,很有意義,要堅決地搞,無論如何要走這條路。
隨著中國稀土工業的發展,稀土產品的出口逐漸被提到日程。1974年,冶金部指示包鋼要提供四種稀土氧化物出口。包鋼當時的回復稱,“白云鄂博礦中含氧化釔較低,按現有生產流程,每年只能回收2公斤~3公斤,因此不能供貨。今年可提供氧化鑭1000公斤,氧化釹500公斤。品位大于99.5%的氧化釓50公斤。”
張日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那個時候出口的數量實際上極為有限。自1972年以來,國家先后批準對外試銷13種稀土產品。
但這少量的出口卻對中國稀土工業技術的發展起到非常大的推動。1978年10月24日,全國稀土推廣應用領導小組第三期簡報登載的《稀土產品出口的障礙是價格問題》中指出,國內單一稀土氧化物出廠價比國際高出3~6倍,稀土精礦高0.24倍,氯化稀土出廠價格降到6000元/噸,出口合金和精礦是合算的。實際上,當時國內氯化稀土出廠價9000元/噸。
這種背景下,提高稀土工業技術進入決策層。時至今日,在包鋼職工中廣為流傳的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兼國家科委主任方毅“六年七下包頭”的故事也正是始于這個階段。
包鋼集團黨委宣傳部副部長孟滿達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方毅從1979年開始,每年都到包鋼來,和包鋼的干部群眾技術人員一起,討論如何將稀土技術搞上去。
原包頭稀土研究院院長馬鵬起回憶,1980年方毅在包頭資源綜合利用第三次科研會議講話中講到稀土元素發現的歷史,“他把每一個元素被發現的年代和發現該元素的化學家的名字說的非常清楚,像一位科學家似的,到會的人無不佩服。”
在這樣一位懂行的副總理支持下,包鋼的稀土分離技術獲得長足的進步。“上世紀80年代稀土分離技術的突破,今天包鋼的稀土分離技術仍然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張日輝說。
國家設立開發稀土計劃
不過,包鋼稀土技術的改善并沒有阻止稀土行業亂相出現。在整體上,“工廠設備不連續、不配套,跑、冒、滴、漏’現象嚴重,稀土回收率很低(有的工廠不到5Wo);國內稀土廠人多,產量小,品種少,綜合利用差,最終表現為勞動生產率低”的狀況隨著稀土企業的增多,變得越來越嚴重。
1994年中科院院士倪佳纘給錢學森回信時對這些問題憂心忡忡:“目前稀土生產分別隸屬各不同主管部門,包頭稀土生產隸屬冶金部,南方許多稀土廠由有色總公司管理,同時核工業部亦建有較大的稀土廠,因而重復建廠,產量過大,競爭出口,相互壓價等問題時有發生,缺乏統一的規劃及指揮。”
不過,一直到2007年,中國人民銀行《專報信息》的文章仍顯示,“稀土產品大量低價出口造成我國資源優勢迅速減弱”。在看到這篇文章之后,總理溫家寶作出批示,要求研究政策措施解決稀土過度開采,產能過剩,無序競爭,大量廉價出口的狀況。
由于價格上的激烈競爭,成本被降到最低,環境保護被拋在一邊。同樣在1987年,國家經委和地質礦產部就要求:嚴禁亂采濫挖;礦山開采,必須保護環境;如要新建擴建,必須由省一級批定的部門審查開采設計,批準立項后辦理審批手續和領取采礦許可證;對現有礦山進行整頓。
類似的文件在其后的20年間又多次出現,但效果并不明顯,相反環境破壞的問題越來越嚴重。
“稀土礦多為多金屬,在冶煉分離過程中,產生大量的有毒有害氣體,氨氮廢水,廢渣等污染物,這已成為政府沉重的負擔。”工信部副部長蘇波如此表示。
另一方面,濫采濫伐造成的后果是,“經過半個世紀超強度開發,中國稀土保障年限在下降,包頭稀土礦重要礦區資源剩下1/3。南方稀土礦儲采比由20年前的50%降到15%。”
劉景春認為,這些問題最終促使中央下定決心,從國家戰略層面上對稀土問題做出回應。
2011年5月10日,國務院發布《關于促進稀土行業持續健康發展的若干意見》,提出我國將用1~2年時間,建立起規范有序的稀土資源開發、冶煉分離和市場流通秩序,資源無序開采、生態環境惡化、生產盲目擴張和出口走私猖獗的狀況得到有效遏制;基本形成以大型企業為主導的稀土行業格局。
另一個重要的內容是,《意見》決定對稀土資源實施更為嚴格的保護性開采政策和生態環境保護標準,嚴把行業和環境準入關。實施嚴格的稀土指令性生產計劃編制、下達和監管制度,進一步提高稀土出口企業資質標準。此外,加強稀土出口管理,防止變相出口稀土產品。
根據這個戰略,內蒙古自治區政府制定了《內蒙古自治區稀土上游企業整合淘汰工作方案》,最終形成了“由包鋼集團公司統—開采、統一選礦、統一冶煉、統一經營和管理的稀土冶煉分離專營工作體制。”
在原有的35家稀土上游企業中,劉景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我們采取重組合作、補償關閉和淘汰關閉三種形式進行整合淘汰。”
根據這個方案,最終有13戶稀土企業列入與包鋼稀土重組合作范圍,18戶稀土企業補償關閉,另外4戶沒有主管部門立項審批文件,列入淘汰關閉范圍。
最新的動向則是,包鋼稀土聯合其他十家大型稀土企業股權均分的方式成立稀土交易所。張日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交易所的價值在于對中國稀土產業銷售資源進行大的整合,規范稀土產品交易秩序。”更為關鍵的是,通過這個機制,真正有希望解決多年存在的惡性競價痼疾,掌握全球稀土交易的定價權。
這顯然正朝著當年錢學森給倪佳纘的信中設定的目標前進。
錢學森提出,“社會主義中國要依托自己的資源優勢在世界稀土領域內稱雄,必須有國家開發稀土的戰略計劃。然后組建行業壟斷性的‘中國稀土開發(集團)總公司’……有了這樣的組織……社會主義中國一定可以在世界成為稀土的領頭人,猶如南非的金剛鉆的霸主。”
(實習生李洋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