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筱芳

上海歷史文脈美術創(chuàng)作工程作為國家組織的重大創(chuàng)作活動,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作為一名美術工作者,能接受這樣的創(chuàng)作任務可謂榮幸,又倍感責任重大。我此番創(chuàng)作的題材是中國畫《都市風景線》。這是一幅要求反映上海自1949年至新世紀以來城市發(fā)展、歷史演變的全景式畫作,我力求揉入人文風俗、都市語境和當代元素在畫面構成表現上作一次嘗試。
斑斕多姿的中國繪畫史,不乏全景式構圖的成功范例,尤以表現市井風俗、盛大紀事和山川形勝的《清明上河圖》、《康熙南巡圖》、《富春山居圖》為代表。這些鴻篇巨制都以現實場景、壯觀場面、地理形貌為主要特征,帶有強烈的客觀描述和宏大敘事之特點,富有忠實于客體的直觀展示性。但作為當代畫家,除了對經典保持敬畏之外,似乎更應該以多維的視角和大膽的嘗試,作出某種不拘于傳統(tǒng)的自我跳脫,使錯位、交叉、意象取舍、時空轉換等多元手法更貼近當代審美需求。而《都市風景線》的命題明顯帶有本身的特定要求,它既不能把傳統(tǒng)的圖式簡單地移栽,又必須帶有鮮明的當代特征:從時間的跨度來看,它是一部跌宕的都市風云史;從時代的變革著眼,它又是一部深刻的城市心靈史。如果在創(chuàng)作上采用單幅的形式是遠遠不能達意的,而必須采用通屏的形式,著眼于更具空間感、大體量、重構成的統(tǒng)籌兼顧,從打破物象間的組合邏輯和筆墨程式中的慣性思維開始,把具象融于抽象,把局部融于整體,而不是簡單地組接拼湊,鉆入一般景觀式風俗畫的老套路。這樣,才能使中國畫的藝術表現特性得以發(fā)揮。謀篇先得立意,因為立意是一幅作品的角度和高度,下筆是一切藝術手法和技能的綜合運用,是達意的前提和通路。這是我努力想在本次創(chuàng)作中,借以探究和貫徹的初衷,取材構圖的表現形式、筆墨和色彩的處理,都應當緊緊圍繞作品的主旨與內在精神,并充分體現個性化的繪畫語言。
《都市風景線》命題中的“線”,點明了它是多聲部共振、而非單簧管獨奏,是在一定場景、相當容積中穿插并橫向展開的情景畫卷,故而局部、細節(jié)的描摹必須服從于整體架構。通過形態(tài)到意象的綜合,嵌入和發(fā)散的傳達,既照顧到不同時期的“個體性”特征,又必須借助宏大的場景加以烘托,讓它們彼此碰撞、激撞又渾然體現出內在的貫通。從上海城市發(fā)展60年變遷的線索中,進行梳理和寫意,既非簡單的語碼排列,亦非刻意的混合交錯,而是更注重其精神向度和筆墨內涵。就畫幅中的時代順序而論,既進行隱形化處理,又不難找出其清晰的脈絡。
傳統(tǒng)中國畫多有用條屏來表現“春夏秋冬”的圖式,其組合形式滿足了時間空間的轉換要求。我此次創(chuàng)作亦采用條屏的處理方法,一方面為了凸顯中國繪畫的傳統(tǒng)樣式,作為其精神歸屬;另一方面使每幅條屏都能獨立成篇,使得細致的刻畫成為可能,并形成了從形式到內容彼此呼應的格局,努力做到合可貫通,分可獨立。
起初草稿構想十六條幅,最前面是反映代表上海近代工業(yè)起源的江南制造局、楊浦發(fā)電廠等,以此來展示上海近現代工業(yè)文明繁榮的發(fā)端;也有表現上海舊城老建筑的豫園、龍華等構想;還有反映上海現代標志性建筑,比如體育場館等,后來經過幾次評審,減去了以上一些內容,經調整后確實使作品更精煉緊湊。最后確定組成十二條屏幅,含八幅景觀畫、四幅人物畫。
十二條幅中的四幅人物畫,與風景條幅組合在一起,畫幅尺寸大小一樣,人物比例較大,基本是中景描寫。風景畫一般以景為主,遠景描寫,其中的人物體量是很小的。許多風景畫中即使有許多人物,但人物的大小都是按場景比例來繪制,人物形象很難細致刻畫。中國山水畫和風俗畫都有著這方面的創(chuàng)作規(guī)則,比如“丈山、尺樹、寸馬、豆人”等。觀者往往震懾和感動于其整體畫面,“豆人”只是起點綴作用。《都市風景線》中的八條幅風景畫里基本不畫人,在現代高樓大廈中再畫多少“豆人”也不合適,所以四條幅人物畫就有了施展的空間,借以充分刻畫人物的形態(tài)和神態(tài)。人物的組合方式在風景畫中起分隔變化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每幅人物畫都敘述了每一時期的故事,與風景畫面的時代特征相呼應,集中反映了各個時期市民生活的狀態(tài)和風貌,比如:第一幅人物畫描繪的是一大群頂著風雨騎自行車的市民,擁擠在鐵道匝道口等待通行,這是我們這輩人都親身經歷過的生活經驗,畫面中交通警示牌30時速,暗喻當時城市交通發(fā)展尚處緩慢滯后的狀況。第二幅人物畫表現的是一群老大媽在喜氣洋洋地跳著扇子舞,還有一組男女神情專注地打著太極拳,表達了在改革開放形勢下城市生態(tài)、人們的生活品質所出現的積極變化。第三、四幅畫的是城市街道中來來往往的市民,透過他們的著裝打扮所體現出的現代時尚感,展現出快樂、自信、和諧的生活情境。中國人、外國人、大人、小孩……聽著音樂、喝著咖啡,攜伴玩耍,還有新婚燕爾……充滿著閑適安逸、祥和安寧的氣氛。所繪人物上百個,既屬現代生活的情景畫卷,又充分融入到通篇的都市背景中,并由此表達出時代變遷和都市節(jié)奏的內在律動。人物畫條幅運用的是中景構圖,而建筑畫采用的是遠景處理,兩者組合起來以十二條屏整合,試圖嘗試一種新的都市畫圖式,并兼顧到藝術性、觀賞性的互為統(tǒng)一。
內容的確立,形式的構成,最后還需要靠成熟的繪畫技法來完成,這是創(chuàng)作的最重要環(huán)節(jié),也是一名畫家藝術修養(yǎng)和創(chuàng)作能力的檢驗。畫家平時在進行比較重要的創(chuàng)作時,總想使自己的作品從內容到形式都有點變化,有所提高,但這種藝術風格范疇內的強化和提高,離不開一定“量”的積累和“識見”的提升?!抖际酗L景線》以風景和建筑物描寫居多,特別是對現代城市建設的外形結構、用什么樣的中國畫筆墨線條來表現,都需經過充分的醞釀和取舍。我決定采用中國畫的傳統(tǒng)技法——界尺畫手法來作一番嘗試。界尺畫比較中國畫的其他技法,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所繪線條能準確、細致的再現所畫對象,如果在生宣紙上運用界尺畫的線條,筆墨是受到一定制約的,但同時又是一種筆墨的修煉和提煉,沒有良好的掌控能力,便失之于“滑”、“放”;但過于刻板,亦流之于“滯”、“板”,全無筆墨意蘊的生動連貫。為此我在畫面中對所有景物對象的線條勾勒:從高樓到每一個小窗戶;從大橋高架到車輛輪船等,雖都采用界尺畫的手法來細致描畫,但所追求的仍然是嚴謹中的舒放,工細中的寫意,“筆繁忌氣促,筆簡求氣壯”(清·鄭績《夢幻居畫學簡明》),此為筆墨表現的內在要求。另外,從畫面的意境營造上,既要照顧到當代建筑物的特性,又必須貫穿著鮮活的時代感。誠如南宋鄧椿所說:“世徒知人有神,而不知物之有神”,建筑物亦“有神”,因為它代表著每一特定時代的“話語”。
在整幅作品和每一獨立的條幅構圖布局中,我采用時空錯位、疊加縱橫的手法來體現各建筑物的結構特點,為了適合直條幅構圖的需要,強化平面構成、動靜結合以及畫面的裝飾性效果,把景物和人物加以適度夸張變形,使之更傾向于繪畫性的傳達。在色彩運用上,強調整體性諧調和祥和靜謐之美,使淡黃、淡綠兩種色調滲透于水墨的總體氛圍中,故而避免了太強烈的對比色和跳脫畫面基調的著色,使墨與色彼此照應,渾然合一,服從于畫境和格調的提升。處理特定的固有色時(世博中國館、國旗等),我也盡可能使之不沖撞整體效果,而起到類似點睛的作用。
兩個多月的繪制過程無疑是緊張的,從構思到起草稿,經過多次評審會議,修改后,上素描稿,畫正稿,都充分調動了我的所有積累。特別是在收集創(chuàng)作素材和圖文資料上,頗下功夫,走遍了上海許多標志性建筑,大有“搜盡奇峰打草稿”的那股子執(zhí)拗的勁頭。畫中人物雖都是中景表現,但卻絲毫不能含糊,必須面面俱到、個個真切,人物的時代特性也必須精準表達。有的采用寫生、有的選擇拍照,為了更生動更真實地捕捉穿著雨衣的騎車人的動態(tài),我拿著相機多次冒著大雨在馬路上抓拍。為了看清楚南京路步行街俯視的全景圖,想盡辦法走到市百一店的頂樓上。有了這些來自于實地觀察和實景寫生的準備,為后續(xù)創(chuàng)作提供了切實的保障和依據。我覺得創(chuàng)作成功與否,態(tài)度決定一切,正所謂“畫到生時是熟時”;至于作品能達到何種高度、藝術質量是否經得起檢驗,說到底是畫外之事,而創(chuàng)作投入與否?責任感是否強烈?是畫家自身所決定的,惟專注與全情,才是畫家的本份。雖然作品完成以后,仍然感到有些不足之處,但我已盡力而為,有所遺憾只能等到下次創(chuàng)作時再加以探索和提高吧!